第四章 失落的纸飞机
付斌像个布袋一样从崖畔上栽下去,脸色蜡白,双眼紧闭,手里小琴的来信却捏地紧紧的。
团部医院观察室里,一堆人围在付斌床前。
兄弟单位来支援的技术员在自己工地出了事,团首长坐不住了。
杨医生给政委汇报情况。
“疲惫和压力是晕倒的主要诱因。后脑部撞击,问题不算严重,就看会不会形成血肿。血肿严重的话,会压迫脑部神经,机体机能会受到哪些影响不能预料。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是肯定的。另外,心电图异常,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建议还是住院吧。”
“好,跟湖北联系一下,沟通下情况,不过不要讲的太严重,以免引起误会。”政委对秘书交代道。
“现在工程进度催的很紧,外交上的情况越来越糟,估计用不了多久,外援的专家可能就要撤回去了,接下来,除了我们中国人自己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别指望其他国家能够给我们提供技术支援了。”
“我们在技术上能够挑大梁的人手根本不够,要抓紧时间,对一线技术人员留意筛选,小傅这种一线干出来,又年轻,又有灵气的技术员将来就是要重点倚重的人。”
“兄弟单位也正在用人之际,本来他正在项目上,对方是不让来的,一个是我向上级坚决要借调,另一个,是他自己也坚决要来,这才能支援我们。出了这事,那边肯定不愿意,以后再用他估计困难很大,打招呼的主要目的是把借调的时间延长一段。等检查结果出来,如果情况严重,再把详情通知对方单位和家属。”
“好的,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治疗,让他尽快恢复健康。”
次日,清晨。
阳光透过青白色的窗帘,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也罩住付斌的双眼。冰冷、清冽的空气中,脸上暖暖的,舒服极了,意识在缓慢地苏醒,睫毛根根可数,光线在睫毛上分裂成五彩斑斓的射线。
付斌不想睁眼,不想离开这美丽又惬意的时刻。不知谁曾经告诉过他,如果能够将所有的意念集中于一点,即使隔着眼皮也能看清东西。他调动着意念,竭力捕捉那些记忆中的影像,隐隐约约看到小琴,眼眸依然如同笼罩着一层水雾般迷离,正在注视着他。
他嘴角漾出微笑,心想,小琴,我跟你现在仅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眼皮,不着急,不用睁眼我也知道你的样子。
“小琴”声音急促地叫到,“杨主任,你快来看,心率又不正常了,从昨天晚上到刚才都好着呀!”
急匆匆、凌乱的脚步声随之响起,由远而近。眼皮被翻起,美丽的射线没有了。付斌混沌、舒适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
“小琴”消失了。
他着急地睁开眼,那双迷离的眼眸变成了女护士焦急的眼睛,眼泪都已经急出来了。
“醒来了,醒了。”心电监护仪闪烁的红灯片刻恢复了正常。付斌茫然地望着床边的白大褂们。为首的杨主任暗暗松了一口气,又仔细为他检查一遍。关节反射、肢体及注意力反应等一切正常。没有血肿,没有失忆,没有神经系统障碍的体征。杨主任悬着的心悄悄放下。
他轻按了下付斌的手臂,微笑着轻描淡写地冲他说,“醒了?没事哦,太累了,好好歇几天吧。”转身带着人离开病房。出门前又轻轻碰碰泪迹未干的护士,示意无碍,护士才放松下来。
晕倒前的所有场景都在付斌的脑海中重现了。他失神地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面如土灰,整个人依然像那个坠崖的布袋松软地摊在惨白的床单上。
他清楚而绝望地知道了一个事实,他失去了小琴。失去的原因是他无法拒绝、为了小琴也必须接受的。他像是攀援在高山上的旅人,耗尽了全身的气力,抽完了全身的精气神,却突然望不见山头。心口空落落的疼,整个胸腔充满了使人战栗的虚弱、惶恐,他浑浑噩噩地躺在病床上,无法进食,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昏睡。
小护士整天提心吊胆地观察着仪器,生怕这个首长重点关注的病号有什么意外。不过仪器再也没有异常显示。一个精壮的小伙子能有什么异常?
心电监护仪全院就两台。杨主任检查后让护理部撤下了监控仪,调给了其他重症病人。杨主任明白,从生理指标上来看付斌已经完全恢复了。但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人看上去仍然那么虚弱,便嘱咐主管大夫继续观察,停用了治疗性处方,改作营养康复。
团政委又来看了一次,到病房时付斌依然在昏睡。
“这是怎么回事?项目上还等着用人呢,前面的数据和资料都是他在弄,根本就没有替换的人。赶快想办法啊。”一贯冷静的政委也沉不住气了。
他洪亮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着,在半昏半醒的付斌耳朵里成了轰隆的回声。
政委的焦灼将他拉回了现实。
“是啊,我这算什么啊,失恋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占用着有限的医疗仪器、病床,让一堆人围着我一个健健康康的人着急,因为我一个人耽误国家重要的工程进度,我真混啊!”
他彻底清醒了。
他睁开眼,一把拉开被子,冲着门外喊道:“首长,我好了,我可以上班了,您别着急。”一边说,一边下床,却突然打个趔趄,差点摔倒。
政委赶进门又惊又喜上前搀扶他,“太好了,你醒了。”
杨主任赶忙上前检查,量血压,说,“没大碍,躺了太久,又没吃东西,光靠输营养液,有点虚。吃点东西,活动活动就好了。”
又对付斌道:“其实现在出院有点匆忙,并没休养好,一定要注意休息。压力也不要太大。心脏也还需要到正规医院好好查。我会把病历写的比较详细,便于其他医生判断病情。你记住回湖北后一定要去医院做那几个我开的检查,这边没有那些设备。”
“别大意啊。工作重要,身体也很重要,不要拼命。有些病年轻时不当心,稍微一上年纪你就知道厉害了。”杨主任的絮叨,全然是对这个小伙子的喜爱。所有人都认为付斌的意外是由于连续带病工作导致的,没有人注意到这场大病和那封来信之间的联系。
当年大型建筑单位多由驻扎地方的部队转来,主要领导也都有部队工作的背景,再加上连年野外作业,条件艰苦,共同生活,相互帮助和照料,准军事化管理,久而久之,同事和上下级关系更多一层家人式的感情。虽然付斌是由外地借调而来,也已经和他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
付斌恢复精神后,沉默寡言地连续工作了十多天,不仅将勘测点数量增加一倍,又利用晚上时间熬夜整理数据,很快完成了计划任务。
其间,他无法抑制对小琴的思念,又去了两封信,都是石沉大海。最后一封是在准备离开陕西前发出的,信纸叠成纸飞机,分别在左右机翼上写着“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依恋你?”、“初见时,你就像我失而复得的肋骨。”
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他手扶一株挺直的白杨,身后河道蜿蜒,眼睛亮亮地,微笑面朝镜头。照片背面是刚劲的笔迹:我知道,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