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7年,我考上了山东师范大学,不算太差的学校,但客厅里很安静,没有一点喜悦的氛围。母亲拿着计算器仔细地算着,父亲两指夹着烟,还没点燃。我坐着,对着某一处虚无发呆。母亲在纸上写写画画,终于停了笔,她吐了一口浊气,缓缓地说:“老郭,孩子上大学一共要6800元,你抓紧拿钱吧,明天就到缴费截止日期了。”父亲大手一挥,颇有山东汉子气概的说到:“孩子学费我还拿得起。”说完,父亲就沉默了,烟点着了。
母亲早就把学费缴清了,但没有告诉父亲,也嘱咐我不要告诉父亲,然后导演了客厅里的这一幕。
大半支烟燃尽了,母亲的脸色不复平和。作为这场预谋的参与者和旁观者,我沉默着。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这是母亲发怒的前奏。
“郭长水,你是个当爹的人,孩子要上大学了,你还一毛不拔,你是个男人么!”
父亲脸上挂不住了,重重地把烟头摔在地上,眉毛一扬:
“咋,这孩子住的楼不是我买的?家里车子不是我买的?这屋里屋外的家具电器不是我买的?”
“哎呦呵!”母亲极尽夸张的讽刺一笑,声音转了十八个弯。
“姓郭的,你还好意思说,这楼的首付是孩子他舅拿的,这车买了也十年了,这家里这些破烂才值几个钱?孩子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你给孩子花过钱吗?你还要点脸吗?”
父亲再次沉默了,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的跳着,没办法,母亲说的是实话。父亲看了我一眼,我依旧面无表情。我知道,我现在是母亲手中的一把剑,直直地刺破了父亲男人的自尊。
母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毕竟吐出一串尖酸刻薄的话语也很累。父亲再次抽出一根烟点上。
父亲的身影没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我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好陌生,其实他一直挺陌生的。在我十九年的生命历程中,他缺席了十二年。从小学到大学,父母因为工作原因两地分居,我跟母亲生活,从此我便缺少了父亲,或者说父亲缺少了我。
父子二人能坐在一起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我审视着他,这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儿子对父亲的审视。
(二)
父亲坐着也比我矮一头,也比我瘦很多。我们家只有三口人,有四部智能手机,父亲他却依旧用着老年机,不会微信,不懂WIFI。他穿的简单,一年四季都是一个色系,一个厚度。他会写点文章,写写村长、村支部书记、饭店老板之类的人物,他写的那些稿子也赚不了几个稿费。他从来没给我开过班会,记不住我的班级和年级,记不住我班主任的姓名。唯一知道的大约是我的高考成绩。
我上下打量着父亲,在他发觉之前收回了目光,低垂下头。我想这是一种令人激动的叛逆,此时此刻,我与他不是父子,而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相互打量。
父亲叼起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声音很是疲惫、很是沉重:“孩他妈,你也知道我这几年不好过啊,你是个医生有份铁工资,我只能四处想办法找钱啊。”
这个男人服软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诧异地又看了父亲一眼,我的思绪随着父亲的叹息蔓延至时光长河中,溯源而上,像是以上帝的视角浏览父亲的一生。
老郭祖辈都是农民,到他这一代总算出了一个不靠刨土活着的人。
老郭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了,据说是集体劳动时遇到垮塌,被砸死了,算是因公殉职吧,那时候还发了一张烈士证,后来也遗失了。父亲兄弟姐妹四个,全靠奶奶维持,日子过得极为艰苦。也许是因为从小失去了父亲,老郭后来也没成为个好父亲。
少年时代的老郭学习极好,据他一次醉后胡话说,他上初中那会上山割草摔断了腿,在家休养了三个月,他自学了平面几何的内容,返校考试照样拿了第一。老郭平时从不拿类似的事情吹嘘,因为他最后没去上大学。那个时候的老郭太穷了,穷就上不了学,考上也上不了。作为准大学生的我,不嘲笑老郭,也不觉得老郭失败,非要论成败的话,老郭也只是输给了时代,没有输给自己。
高中辍学的老郭不甘心整日的面对黄土,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一样,他决定出去闯闯了。第一站,他去了济南,跟着一个建筑队干活。初见世面的老郭是幸运的,在济南赚到了钱,没有被骗,没有流汗又流血。据我妈说,老郭那时候认识了一个姑娘,是老郭的初恋。至于后来的故事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老郭在济南待到25岁就去了下一站:山西长治太行锯条厂。然后遇到了我的母亲。我妈是教师子女,也是城市户口,人长得漂亮,只是一见老郭误终身。当时的母亲不知中了什么邪,跟着老郭来到了山东的农村,第一次进我爸家的时候,家里连个坐的的椅子都没有。老郭发动了所有的关系,花掉所有的积蓄,把学医的母亲弄进了县城的中医院当医生。老郭自己还是混着社会。
和母亲结婚的那几年里,老郭像是撞了大运,在县城办起了广告公司,一个土的掉渣的泥腿子竟然成了最早一批接触电脑的“弄潮儿”。老郭整了一份报纸,提供商业广告宣传服务,一周一期,印刷量一万份,基本覆盖了整个县城。因为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老郭狠狠赚了一笔钱,然后在县城买了房,又买了车。
等我上小学的时候,老郭迎来了大批的模仿者和竞争者,很不幸,老郭输了。广告公司倒闭了,老郭也失去了收入来源。母亲还当着医生,好歹供着我考上了大学。随着老郭的落魄,家里争吵也多了起来。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看到母亲挂断电话后默默流泪。
老郭沉寂了快十年,一直没有翻身,母亲似乎也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把老郭当成了一个吃白饭的懒汉养着,直到我上大学需要用钱了。
(三)
靠着母亲平时的闲言碎语和一些道听途说,我勉强凑齐了老郭经历的时光,一种怪异的荒诞感油然而生,我是这样一个男人的儿子,我与他之间有着不可剥夺的血缘关系,这种感觉也挺好的。
客厅里依旧压抑,母亲的凌厉充斥着整个空间,我依旧是母亲手里最锋锐的剑,每一秒都在老郭身上刺着,虽然不见血,但很疼。我抬头看着老郭,再一次打量着这男人,岁月赋予了他沧桑的感觉,但没有带走他朴实倔强的赤子之心。人到中年,事业失败,但在他的眼里看不到多少油腻与猥琐,反而是一种厚实。
老郭自带着朴实的正义,看不惯我这伤感春秋无痕的文青调调,对我爱好的二次元、古风音乐也嗤之以鼻,谈不来风花雪月,喝不出红酒滋味,打不了高尔夫,进不了高级会所。这是一个不会“来事”的男人,与这个浮躁的社会格格不入,憨厚人的运气纵然给他发财的机会,但他注定把握不到。
母亲绷不住发怒的气势了,反而哭了起来,没有声音,只是流泪。我知道,母亲一定是想起了我娘俩相依为命的艰苦日子,在那个没有暖气、没有炉子的出租屋里留有太多灰暗的记忆。老郭看着流泪的母亲,双手不停地摩擦着膝盖,喉结上下蠕动着,嘴唇间似乎装了几个吐不出的字。母亲看着沉默的老郭,眼泪更汹涌了。我悄悄地起身离开,这段时间和这片空间,应该留给这对夫妻。
(四)
老郭虽然憨厚但不傻,是有把母亲哄开心的智商和情商的。十几年夫妻相处下来,你来我往的套路也极为清楚,眼下的情形到不了家庭破裂的地步,况且我都长大了,平安长大。
那一夜过去,到了开学的时间,我收到了不少亲戚朋友的祝福,开开心心的开启了我的大学生涯。至于学费的事情,我没有去过问,我知道老郭不会让母亲失望,也不会让我失望的。
在最近一次与母亲的电话中,我得知老郭给了老妈一万块钱当做我大一的生活费。妈妈也隐晦的告诉我这一万块钱来的不容易,让我学会勤俭节约,言辞之间充满了对老郭的理解,以往十多年的怨气虽然还在,但温情缓缓流淌。
挂断了和母亲的通话,我打电话给老郭:
“爸,保重身体啊,别太操劳了”我知道老郭一定知道我言语里的意思,为了那一万块钱,老郭一定是十分辛苦,而我不愿意戳破父亲的辛苦,只愿他不要过度劳累。
“嗯,你好好学习就行,家里都好,不要操心”老郭一贯就这几句客套话,我早就习惯了,不过老郭的声音里还是有些异样的,也许老郭猜到我知道那一万块钱的事情了。算了,不和老郭讨论这个事情了。匆匆挂了电话,也省去老郭没话找话说的尴尬。
时光流转,我已经成年,儿时父亲伟岸的身影已经渐渐佝偻,该是我的身躯变得挺拔魁梧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