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平的家对她来说是笼子,她最盼望的事有两桩:她离开笼子或者朴峰离开家。几年之间她只有一次独自回娘家住了十天,朴峰每天电话追踪,不接电话他发脾气,接了电话还是发脾气。方平离开笼子机会少而又快乐的不彻底。朴峰离家的原因很多,出差、回他的娘家、出国旅游、各种培训班,朴峰不在家,也是每天电话追踪,可是因为知道方平的活动范围除了菜市场就是在家里,盘问的内容少,通话时间也短,问完了就挂电话。方平把手机称为“勾魂索”,她用的是朴峰多年前淘汰的一款诺基亚,窄窄的黑白屏,铃声充满了电子摩擦音,每一声都直扎进她的心里。她怕在电话里听朴峰的声音,有时候去菜场故意不带手机,在家里她是没理由不接电话的,她家的房子是多年前买的二手房,一点声响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听得见。
朴峰在几个大城市都买了房子,具体哪几个城市方平不知道,家里有几部车她也说不清,朴峰不告诉她,她也不去打听。她跟葛兰在学校门口接孩子,眼前开过一辆深蓝的别克商务车,方平看了看,说这个车我老公有一辆,逗得葛兰哈哈大笑,说你老公的不就是你的啊!方平也跟着笑,那时候跟葛兰认识不久。后来跟葛兰熟了,再提起这个话,方平说:“我老公所有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的,跟我没关系,他认为我也是他的。”葛兰理解,这样的男人也不是少数。“孩子至少有你一半。”因为葛兰认识她的女儿,方平笑笑没说话。女儿也跟老公亲,接送可以,开家长会女儿点名不要她去,女儿跟朴峰一条藤儿,认为方平笨,见不得人。
他们说得多了,方平自己也承认,她的口头语就是:“我不行。”葛兰替她不服气:“你有啥不行的?你也有学历,英语口语还呱呱叫,你要是一直工作,到现在也独当一面了。”方平看着葛兰线条柔和的脸,想不到弱不禁风的她说出话来这样的硬气。这样的话还是她十几年来头一次听到,她无法全信,可心里狂喜。“我工作的时候倒是没出过错。”她觉得这样说自己有点忤逆了朴峰,忙补充道:“不过,我老公确实比我聪明多了。”葛兰微笑不语。一个有多处房产还让老婆穿的像个保姆的男人,能聪明到哪儿去呢?
方平每天去菜市场买菜都愁眉紧锁,朴峰每个月只给她刚刚够用的生活费,她必须跟那些小贩讨价还价、精打细算。这是婆婆的主意,她现在住在朴峰在某个城市的房子里。朴峰快五十岁的人,一直都是他妈妈的乖儿子,他姐姐的乖弟弟,他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掺杂着他家人的意见。跟方平结婚也是,朴峰家的女人一致认为方平软弱,好摆弄;又都不满意方平家没有什么能当靠山的亲戚。
婚事同意了,结婚有个条件,头几年要住在一起,以便她们调教新媳妇。跟婆婆姑姐一起住的三年是方平一辈子的噩梦,她们对她就像对一个刚买的丫鬟,虽不至于动手,每句话都刀子般凌厉。“你这样,怎么配得上朴峰?”“你这样,将来怎么配做母亲?”姑姐总嫌方平不会打扮,“乡下坯子,穿什么都没样儿。”婆婆又不许方平打扮:“哪有正经女人打扮的花红柳绿的!”
那时新婚不久,朴峰还是和颜悦色的。姑姐婆婆说了什么,他就笑着对她说:“快去脱掉”或者“快去洗掉”。只婆婆和姑姐还不能让方平觉得生活无望,她偶尔也反抗一下。第三年春节,方平已怀孕,大着肚子做完年夜饭,她跑回房间化了个浓浓的妆出来。婆婆一家都团团围坐,有说有笑,谁也没想到给她留个座位。她自己拖了一个小方凳,挤在朴峰身边坐下。赶在大家安静的一瞬间,大声对朴峰说:“老公,你看我化妆了,好看不?”婆婆和姑姐的眼里都快射出子弹来,可是没说话,婆婆的规矩是年夜不许生气,否则一年不痛快。朴峰看看婆婆和姑姐,回头瞪了她一眼。
那年春节刚过,他们就被从家里赶了出来。那时候朴峰不仅买不起房子,也租不起好房子,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间旧筒子楼里。夏末秋初,连日阴雨,家里漏得没有一处干地方。半夜又突然降温,他们没有一床厚被子,冻得受不了,后半夜只好抱着孩子挪到一家小旅馆住。方平月子失于调养,孩子满月她剩了不到一百斤体重,姑姐看着她的一捻腰身还说风凉话:“真羡慕你啊!都不用减肥。”搬出去对方平来说就是解放,心情放松承受力增强,跟着朴峰回婆婆家她比住在那里时放松了好些,不管听了什么不顺耳的话,都只笑笑不表态。婆婆和姑姐背地里称她“那个傻子”。
她对朴峰完全不设防,朴峰说什么她都言听计从。朴峰生意有点起色,提议她做全职太太,不必去上班,她心里很感激。周围的女人哪个不是忙完家里忙外头,她比别人轻省一半。方平把感激付诸行动,家里的事情一点也不要老公插手,抱着孩子做饭,孩子睡着了跑出去买菜,每天忙得都跟打仗一样。晚上朴峰和孩子都睡了,她腰酸得怎么躺都不舒服,可是看看月光下两张亲爱的脸她心里觉得很甜蜜。
甜蜜是短暂的。朴峰的生意好起来,方平就想着改善家里的生活水平。朴峰的钱大半交给婆婆,那是沿袭下来的习惯,谁也没想改过。那时候朴峰对方平完全信任,方平要用钱跟他开口心里也没什么障碍。方平过了一段相当幸福的日子。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装修了新买的二手旧楼,给朴峰添置衣服的同时也给自己添置了几件衣服。婆婆和姑姐前来视察那天,她穿一条旗袍式的花布连衣裙,细软的头发在脑后盘了松松的发髻,跟在朴峰后面迎出去。婆婆一见就沉下脸,还没坐稳就让方平去洗脸。方平以为忙着收拾,脸上有灰,笑盈盈地答应着进了洗手间。擦了脸出来,婆婆、姑姐和朴峰都对着她看了又看,看得她莫名其妙,拉着朴峰问:“没洗干净吗?”婆婆给朴峰使个眼色,朴峰垂下了头。
后来方平隐约听说,婆婆说她桃花相,容易招人。必须深居简出、打扮朴素,不能出头露面,否则家门不幸。又气又笑,才明白那天为啥让她洗脸,原来婆婆看她唇红齿白,以为她化了妆。她告诉朴峰,朴峰虽然嘴里说他不信那个,可是看她看得很严。即便跟她一起走,遇到邻居打个招呼,他也猎犬一样嗅嗅气味。尤其是方平从前的同学同事,更是严格审查。方平只当他是在乎自己,也不想家里每天鸡飞就只剩了父母哥哥几个有数的亲人。有一次嫂子生病,方平自作主张从家里拿了一千块钱买点补品去探望,朴峰知道后很气愤,认为方平毫无节制地乱花钱,对她经济开始严加控制。狗跳,能不来往的就都不来往。没几年,身边
家里稍贵的东西朴峰都亲自采买,她的衣服也由他买,而他极少认为她该买衣服,所以她几乎每件衣服都是褪色的。最初她自己做主买的几件衣服,成了她和朴峰生气的导火索,她每次穿家里必定都有一次吵闹。吵闹的结果就是朴峰根据自己的情绪给她生活费用。每个月给一千块钱是最严厉的惩罚,持续了好几个月。起因是朴峰看上了一个投招标项目,业主正是方平的哥哥所在单位,他让方平去跟哥哥说帮他疏通,方平坚决不同意。为说服她朴峰还用了两三天的美男计,每天跟方平甜言蜜语。朴峰嫌方平做恶梦有时会尖叫,因此方平平时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那两天朴峰坚决不让她睡沙发。方平躺在大床上可以随意翻身,心里很清楚不管她答应不答应,这一切都不会长久。她打定了主意不答应。
过后说起这事,葛兰很奇怪:“为什么你就不答应呢?”方平想也没想,说:“我就是不想帮他忙。”葛兰说:“那不是帮他的忙,那不是帮你自己吗?当然你哥哥有他的原则,你帮了不一定成,可是你帮他,表示你关心他的事业,他也该领情的。”“他做成了,也是加倍压制我。他也不讲什么情分。”方平固执地抿紧嘴唇,心里觉得葛兰太天真。葛兰从方平的固执里也看到了她受伤之重,方平的心里对朴峰已全无幻想。
葛兰的老公陪葛兰接孩子,方平躲在远远的树荫下偷看,过后跟葛兰说:“你老公很爱你,看你的眼神都含情脉脉的。”葛兰随口说:“当然是这样啊,要不我跟他混个什么劲儿。”话音未落心里就后悔了,不知道这话会不会刺激到方平。忙补充说:“他毛病也多着呢!懒,不知道关心人。”方平诡异地笑道:“你说的毛病都不算毛病。我老公最近外遇了。”她的语调很平静,葛兰以为她开玩笑。“我老公国学班的同学,一个老女人。”“你没误会吧?”“没有。好多次了,她半夜给我老公发短信,肉麻的很。”“你怎么发现的?”“我偷看老公手机,他去厕所的时候。”葛兰想到方平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偷看手机上那些肉麻的话,觉得女人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是可怜。“你老公想怎么办?”“他不承认,或许那女人背景不够强大不能吸引他。”葛兰赞叹她的冷静。“其实,我盼着他找到个满意的,他一辈子都在说应该找个能帮他往上爬的女人。他真找到,我也解放了。”方平看着远远的地方,眼睛里满是憧憬。
跟葛兰说得轻松,方平也以为自己像心里想的那样轻松。其实她常常整夜失眠,白天走在街上眼神空洞,只剩一个空壳,精神早不知道漫游到哪里去了。她每天的日子都走在悬崖边似的,朴峰对她温和点,她以为他笑里藏刀,对她强横点,她又伤心欲绝。方平以为伤心一次就够了,没想到伤了又伤,总断绝不了伤心的痛楚。她茫然地站在校门口的家长群里等孩子,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快乐的、幸福的、颜色鲜明的,只有她自己是灰暗的,从里到外的灰暗。她久不照镜子,有一天无意中瞥了一眼,大吃一惊。原本紧绷的轮廓松懈得完全没了线条,苍白的脸一块块丑恶的褐色斑,眼神呆滞,眉毛稀疏,连嘴唇都毫无血色。“这样你就不说桃花相了吧?”她自言自语问婆婆,镜子里女人眼中的凶光吓了她一跳。那女人的形象一直跟着她。她走过任何有玻璃的地方都扭着头。可是看到身边走过年龄相仿的女人她总忍不住多看一眼,跟心里自己的形象比较一下。结果总是令她失望。那些女人不美甚至很丑,可是眼底眉梢都从容自信,一副不容亏待的样子。葛兰也是,他们对坐着喝饮料,葛兰微偏着头用涂了透明指甲油的手理头发,那动作充满了对自己的爱惜。方平就缺少这种爱惜。她买了菜匆匆往家赶,一块并不凸出的地砖绊她趔趄一下,她稳住自己的同时心里有个恶毒的声音说:“怎么不摔死你!”那是婆婆的语气,声音分明是自己的。方平跟葛兰历数朴峰一次次地动手打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葛兰用纸巾替她擦眼泪,愤愤地说:“他享受着你的劳动凭什么这么对你!”“我靠他养活——”方平哽咽难抬。“那不是的,你听我说。”葛兰拉着她的手:“不说夫妻情分,就算你在家里做保姆,做保姆也是有工资的,你做保姆的工资还不够养活你自己吗?”方平愣了,她从没这么想过,家里也没人这么说过,在他们的嘴里,她是这个家里最笨的、最没用的、最多余的。
朴峰心情不好冲方平发邪火,方平就白着脸用颤抖的声音把葛兰的话说了出来,朴峰瞪着她:“怎么你要跟我清账吗?”方平的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抖,一字一句地说:“清账不清账在你,我就是让你知道,我不是靠你养活的!”朴峰摔门而去。方平倒在沙发上放声大哭。女儿从房间里跑出来,她只见过妈妈默默流泪,从没见她这样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眼前以怪异姿势趴在沙发上的妈妈让她厌恶,她更在乎摔门而去的爸爸。“我爸都被你气走了,你还哭!”方平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用手指着女儿:“滚!跟你爸一块滚!”她头发蓬乱,两眼发红,吓得女儿一溜烟跑回房间。
从那天开始朴峰和女儿对待方平都好了些,方平对他们的改变毫无反应。每天冷着脸照常做家务。婆婆可能听到了风声,扬言要过来住一阵。方平听说,转身就开始收拾衣服,说:“她来了,我走,我回娘家去。”朴峰忙说:“也没说死一定要来。”果然婆婆没来。方平并不因此高兴,她现在彻底找到了做保姆的感觉。她去菜场买菜,每次扣下一点钱,怕朴峰问,回家的路上她都在准备说辞。她把那钱放在一个糖果盒里藏在衣柜的角落里,那一层放的都是换季的被褥,朴峰和女儿都不会动。她每天做菜、扫地,用抹布擦过家里的桌子、椅子,机械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感情色彩。即使是放在五斗橱上的女儿小时候的照片,也不能吸引她多看一眼。收拾清爽,她一刻也不想在家多呆,大风天她宁肯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惹她心烦。葛兰建议她去找个工作:“你年轻的时候想做没做的,工资多少无所谓,只要是你喜欢的就行。”朴峰也这么说,他有点担心她得精神病。方平选了又选,上了一个烘焙班。
一年后她跟葛兰说婆婆让朴峰去深圳照顾她,朴峰说他走之前会把现在的房子过户到她的名下。“学了手艺,有了房子,再找份工作,我就自由了!”葛兰说:“那你们就分开了?”“分开好。你以为不分开,朴峰遇到合适的人会不跟人家去?分开,至少我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她最近气色很好,身上的旧衣服也显得很合身。葛兰笑道:“我看你这个样子真是心里替你高兴,你算是走出来了。”方平也开心地笑道:“也得感谢你。我真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找到我自己,一切从头开始!。”
��一眼,大吃一惊。原本紧绷的轮廓松懈得完全没了线条,苍白的脸一块块丑恶的褐色斑,眼神呆滞,眉毛稀疏,连嘴唇都毫无血色。“这样你就不说桃花相了吧?”她自言自语问婆婆,镜子里女人眼中的凶光吓了她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