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街上的梧桐树叶落尽,绿化的工人不得不砍掉那颓败的枝桠,挂上喜气盈盈的灯笼,年便近了。
小时候,对年的渴望,足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腊月二十一,腊月二十二,腊月二十三,时光总是缓慢,焦躁不安的我和弟弟,终于在一日一日的盼望中,听到了从年初便开始盼望的鞭炮声。谢年了,谢年了,娘,别人家都谢年了,我们什么时候呀?
长大后,对年的焦灼,盖过了对年的渴望。总希望时间慢一些,慢一些,但是时间在变大的我手指缝中,似乎变瘦了,一眨眼,一不留神,一年就又过去了。我想起小时候仰起头看到母亲的紧皱的眉头,看到母亲无可奈何的微笑,我明白,那时候的母亲,就犹如我现在一般,惧怕过年的。我真正长大了。
似乎,长大后的年味也越来越无味了,我又忍住不不断去回忆,小时候令人雀跃的年的魔力。
到了腊月,农村的年味便一日胜过一日。
腊月的一天,母亲会挑一个晴好下午和一个晚上,请来她的姊妹们,围着灶台就开始忙活开来。母亲系上围裙,拿上一把在手里拿的笤帚,大姨点好火,架好柴,将灶台的铁锅烧的滚烫,我和弟弟就知道,要做糖了。母亲熟练地抓上一把米,撒入锅中,熟练地用笤帚翻炒,白花花的米遇到锅翻滚几遍,散发出神奇迷人的香味,再看向灶台,白米通体变得金黄,并没有用油,却格外发亮。猴子一般的我们,再也按捺不住香味的诱惑,直接将手伸进锅中,抓起一把,塞入嘴巴中,嘎嘣一咬,又脆又香。母亲朝我们招招手,将我们的口袋灌的满满的,招呼我们提上玉米,让我们去爆一些爆米花。我牵起弟弟的手,挎起竹篮,便向村里爆米花点走去。那是最令人向往的地方,门口早已经排起了长龙,有的是熟识的小伙伴,有的是迫不及待的大人,每隔几分钟,大家就要掩耳,眯着眼睛,只听“砰”一声巨响,接着是烟雾缭绕,白花花的,金灿灿的爆米花伴随着阵阵浓香,从黑乎乎的容器中出来。在一片艳羡中,小伙伴们提着鼓鼓的一袋爆米花,踩着众人激动的眼神中退下帷幕。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轮到我们了,爆米花的老头熟练地将我们的玉米入膛,接着,不断翻摇着手中的黑色膛灶,那火舌不断舔着,犹如我们火热的内心。终于,“咔”的一声,我们明白爆米花爆好了,老头将烟屁股又塞入嘴中,麻利地拿起一个麻袋,那麻袋还汩汩冒着热气,接着,等待的顾客全都捂起耳朵,有的索性闭上了眼睛,万事俱备,“砰”的一声,麻袋被热气腾腾的烟缭绕,老头抖了抖手中的麻袋,金灿灿的爆米花已经迫不及待从黑色的膛灶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一袋,两袋,三袋,小小的一小袋玉米,收获了满满三大袋的爆米花,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雀跃的了。然后,我们也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小伙伴的艳羡中闪亮退场。
冬日的午后特别短暂,阳光一忽儿就没有了影子,冷冷的冬风穿过树梢。厨房的橘黄色的灯点起来了,朦胧中添了许多的暖色。母亲已经请来了做糖的师傅,煤炉上架好了大铁锅,厨房还架上了一长溜的门板,各色菜刀。做糖的是我的姨夫,我总是对他充满崇拜之感。他会做糖,会酿酒,各种年下需要的,他都会。将红糖放入煤炉上的铁锅,母亲拿起铜金色的大勺子,不断搅拌,神奇的糖融化成一汪热气腾腾的糖浆,姨夫便闪亮登场。他舀起一勺糖浆,食指沾上一些,在灯光下,用大拇指和食指将糖浆不断拉扯,拉出一条条细丝,便说一声成了,接着,将白天炒好金黄的米垒成小山,将糖浆倒入中间,麻利地不断用两条光滑发亮的木板按压,如此来回,姨夫的额头上布满晶莹剔透的汗珠。终于按压成了一长条的长方形,接着,拿起菜刀,卡卡卡卡卡地切下去,只听“桑桑桑桑”的几声后,冻米糖便完成了。一长溜的冻米糖被切得薄厚均匀,我和弟弟像嗷嗷待哺的小狼,母亲微微笑,捡起几片切碎的,放进我们手里。接着,抬上一个硕大的陶罐,下面垫上石灰,用报纸遮了,将冻米糖整齐地摆放在陶罐中。我们知道,那是我们一年的零食,常常在某一个饿了的午后,母亲会从陶罐中掰出一截冻米糖,或着直接干吃,或者泡入开水,或者在某个晚上,放上酒,加入一个鸡蛋,各色不同的冻米糖零食,在母亲的巧手下,喂养了漫长的我们的馋嘴的童年。
糖做好了,日子便进入了腊月二十了,生活因为过年,也越发忙碌起来。
久违的冬日阳光一睁眼,母亲便又迫不及待地拉上我们,要扫尘了。并不是普通的大扫除,草草可以了事,积了一年的灰尘,需要在这一天,彻彻底底地打扫干净。尘封了一年的锅碗瓢盆,需要在这一天,干干净净地再次问世,接着要开始自己粉墨登场的最最关键的职责。母亲先从厨房开始,将放碗的柜子叫父亲挪出来。那碗柜好高,父亲母亲总在碗柜的上面藏了许许多多的“宝贝”,或者是我们不听话抽打我们的竹编,或者是我们玩的失踪了的几颗弹珠,或者是还是元宵节用的灯笼,统统在碗柜的上头找了回来。我们乐不可支地将抽打我们的竹编丢掉,然后拿起我们的宝贝疙瘩,藏好。母亲将碗柜的木门一扇一扇卸下来,仔仔细细地检查,有被虫蛀了的,有被老鼠咬了的,母亲仔细摩挲,然后将他们全都浸泡在水中,用刷子仔仔细细地刷了个遍,放在阳光中晾晒。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将家中所有的窗帘,所有的被套进行拆洗。父亲戴上遮风的帽子,罩上口罩,拿上一把高高的笤帚,上上下下,将家中隐藏的蜘蛛网一一清除。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如此高大,屋檐下的灰尘和蛛网,总在父亲的高大身影中,消失殆尽。太阳慢慢落下山去,留下一片金黄的夕阳,阳光下晾晒的柜子,椅子,被套,窗帘被一一收回了家,此时的家,充满了阳光的味道,香甜,令人依恋。最爱晚上,母亲,父亲,弟弟,我,我们各执被子的一角,将被子套入被套中抖落,香甜的阳光的香气,足以让我们更加感觉到年的接近,美梦如期而至。
腊月二十三的晚上,要开油锅了。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盼望到了夜幕降临。橘黄色的灯光下,母亲已经将油锅烧的滚烫。当然也有很多的帮手,街坊邻居,将小小的厨房挤得满满堂堂。隔壁王婶麻利地烧火,红彤彤的柴火映得她整个人都暖烘烘的。隔壁李姨卷起袖子,围上油布围裙,正在炸响铃。母亲负责包,只见她聚精会神地摊开一叠豆腐皮,从上面撕出一张来,平整地摆放在案头,然后,放上豆腐和肉,再轻轻一卷,卷好后再拿菜刀一剁,砰砰砰砰几声后,响铃就准备要下锅了。油锅正沸腾着,母亲将响铃轻轻丢入油锅中,滋滋滋滋滋的声音,那是童年生活中最最美妙的交响乐。只需一会,香喷喷的响铃就出锅了。放在嘴里,一咬,烫的我们总忍不住要吐出来,呼呼呼哈了几口气后,终于津津有味下咽,又香又脆,好吃极了。对于食材,节俭的母亲总要做到物尽其用,割下的肥肉,母亲切成一条一条,放入和好的面粉中,再放入油锅中一炸,高粱肉就出锅了。那是一个忙碌的晚上,那是一个喷香喷香的晚上,直到我和弟弟吃得肚子滚圆,满嘴流油,终于心满意足地睡去。母亲将所有的油炸食品挂在高高的屋梁上,她不知道,我和小弟总有办法,踩上高高的凳子,去偷吃那美味。
腊月二十四,腊月二十五,腊月二十六,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的数,一天一天的盼,终于盼来了腊月二十七,要谢年了。
总有些速度快的,在刚吃好早饭,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我们总忍不住抱怨,我们家谢年太晚了。杀鸡,杀鸭,炖肉,忙忙碌碌,任麻利的母亲动作再快,一忽儿,也就到了下午。等父亲回来,就开始张罗祭拜灶神了。细致的母亲用灵巧的手,将红纸剪成一团花,加上几片松柏,放进鸡的嘴巴里。至今我不明白,那是何寓意,总是一些吉利的彩头吧。从炖肉的大铁锅中捞起了肉,“得得得得”地插上筷子,放入脸盆。再拿一条大活鱼,摆上几条年糕,祭拜用的便准备妥当。父亲总要梳洗一番,用毛巾将灰尘抹去,接过母亲手中的香,对着灶神就拜了起来。上天呈善事,下地保平安,我见到高高的灶神龛台中,灶神慈眉善目的样子。母亲将蜡烛点上,我和弟弟的迫不及待呼之欲出。放鞭炮啦,放鞭炮啦!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兴奋的事啦!父亲用长长的竹竿挑起鞭炮,我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挑着竹竿,小弟灵活的像猴子,跳到父亲身后,用打火机刚一点着,就快速逃开!“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声如约而至,在空中炸开来,一阵硝烟过后,地上红彤彤一片。总有些意犹未尽之感,又总夹着一些失落之感。
谢年过后,贴好了对联,挂上了灯笼,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大年三十的这一天,终于到了!母亲起了大早,拿回了预定的蛋糕。蛋糕蛋糕,年年高。那是农村的稀罕物,每年只能大年三十吃上一回。我和弟弟无数次垂涎,无数次跑过来,眼巴巴盯着它。母亲总会板起脸,我们知道,这个蛋糕现在绝对不能吃。中午一过,母亲忙得脚不沾地。炖萝卜,切萝卜,剁萝卜,做肉圆子。家乡的肉圆子,是年最好的企盼。炖鸡,炖鸭,炖肉,炸春卷,炸响铃,杀鱼,蒸鱼,切年糕,蒸年糕,蒸馒头,最后一碗菜上场时,桌子上已经全部铺满了各色菜肴。年糕年糕,代表年年高。藕,代表路路通。冬笋,代表节节高。鱼是年年有余。切蛋糕了,母亲拿起菜刀,我和弟弟便寸步不离了。切好后,终于可以拿起菜刀来舔阿舔,这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食物。企盼的时间长,吃的时间短,母亲害怕年少的我们说错话,年夜饭永远吃的匆匆,根本来不及体味各色菜肴的味道,年夜饭就撤下去了。盛开的焰火在空中炸开来,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蓝的,将夜空点缀得姹紫嫣红。在焰火下,父亲塞给我们一个大红包,合不拢嘴的我们将它压在了枕头下。长长长长的夜,母亲和父亲终于在十二点前,将所有的年的准备工作完毕,窗外,已经想起此起彼伏的新年的鞭炮声。
大年初一的早晨,天刚刚蒙蒙亮,我和小弟已经无数次回望那窗边了。母亲总轻轻地和我们说话,将我们塞回被窝,这一天,忙碌了一年的母亲,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迟迟起床。等到鞭炮声终于在家的四周响起,父亲轻轻地起了床,他在床头和母亲低低絮语,母亲大致教他如何开门,如何祈福,母亲看起来颇为温柔,淡淡的晨光中她低眉善目。母亲一手带大我们,没有任何人的帮衬,生活过的甚是匆忙,也唯有在这大年初一,母亲轻言细语,温柔以待。接着,父亲穿上新鞋新袜,新衣新裤。无论生活如何拮据,如何捉襟见肘,母亲也总要在过年的这一刻,将全家装扮一新。我的簇红的新棉衣,那是母亲扯了布,在冬天的暖阳中,用旧的棉衣在外面新缝了一层的外罩,看起来喜气洋洋的。我的簇新的裤子,那是上海哥哥穿过的,母亲在膝盖上绣上两只可爱的小鸡改的。我的簇新的保暖鞋,是叔叔结婚,母亲买的,刷一刷又放到过年穿的。母亲的心灵手巧,让我们在过年看起来一团喜气洋洋,甚是体面。门口的鞭炮放起来了,我和弟弟再也按捺不住,挣扎着要起床。穿好一切后,拉开门,父亲已经将甜茶糕点放在桌上,我们小心翼翼地将洗脸水倒进木桶中,母亲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大年初一这一天,需得将水留着,那是财富,我们似懂非懂照做,母亲甚是欣慰。接着,我们爬上桌子,挑拣出最爱吃的糖果,无非是高粱饴之类的,偷偷地将糖果塞进自己的小口袋,泯一口茶,道声真甜,便再也不受控制,飞也似的逃出家门。水洞头的聚集地已甚是热闹,大家都喜气团团,道声新年好。我们穿着新衣招摇过市,收获无数的赞美后,弟弟和小伙伴便出入小店,买上心怡的炮炸,乒乒乓乓地放起来。如此美好的大年初一,再也没有忙碌的父亲母亲,再也没有疲惫的父亲母亲,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其乐融融地享受一年之中最为放松安宁的美好时光。
大年初二照例是去外婆家,大年初三,初四,初五,初六,初七,初八,和年前完全不同,每一天都过得飞快,大抵快乐的时光永远匆匆,好不容易盼来的年,在匆匆的脚步声中匆匆落下帷幕,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收起失落的心情,再次企盼新一年的年的到来。
小时候对年的企盼,大抵也是对长大的企盼,长大后的世界充满了未知与可能。而日子一天一天疯长,鞭炮依旧,灯笼依旧,抵挡不住的,是父亲母亲在年的脚步中,一天一天衰老,长大的我们无限焦灼,也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年的到来!存在记忆中的江南的年,却原来是对年轻的父亲母亲的无限依恋。
----------吴丹贵 写在过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