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的阳光落在窗台上,烘得屋子黄昏昏的。窗户没有关,一阵风吹过,白色的织锦窗帘急剧摆动。
要下雨了,孟夕去阳台收衣服。傍晚的风剧烈打在脸上,微暖的气息,黑而卷的长发被一股脑吹到脑后,居家淡咖色连衣裙也随后飘舞,整个人就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夏天的衣服,很薄,经过阳光的曝晒,摸在手中硬邦邦的,丝毫感觉不到棉布的柔软。信目远望,远处,他的男朋友,江轩齐,背着一个黑色单肩包,右手拎着一个大白色塑料袋,正兴冲冲地朝小区里走。
她低头打量他,这个她从未认真看过的男人。他的表情带着憧憬,步子也迈得有劲。强劲的风吹在他短而平的头发上,更显得整个人意气风发。黑色运动裤,白色运动衫,白色运动球鞋——江轩齐,三十二岁、初中数学老师、年级主任、教导主任。孟夕心中涌上一种疲倦而麻木的感觉,但随即而来的是歉疚:自己不爱他,却不告诉他。同居的日子里除了睡觉、逛街、上网、看肥皂剧,几乎整日无事,她麻木地享用一切,却对他仍旧感到陌生。她木木地进屋,将风云变幻关在身后。
钥匙转动门的声音, “我回来了。”他一边换鞋,一边自顾喊着。
孟夕给他倒水。
他接过杯子痛饮几口,“晚上我们炖汤喝。”
“红枣排骨汤?”腻烦犹如饭菜里一根细微的头发,如果此时江轩齐可以看到她的正脸,就会看到一张眉头微皱的脸,但是他只看到她清秀柔美的侧面。
“你不是最爱喝吗?”他说着,进厨房清理东西,“放心,现在我炖汤的手艺绝对一流!”
“我爱喝……”她仍旧木木的。
“不是吗?每次出去吃饭都点。不过有了我,就可以喝真材实料。先出去啊!”他将她往外推,“一会保证让你喝上无比鲜美的江氏红枣排骨汤。”宠溺的口吻。
孟夕默然。
他们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四月份的时候,白色的柳絮漫天飞舞,春意阑珊。
孟夕十八岁高中毕业就出去闯荡,至今六年,除了学到一身花钱、打扮、恋爱的本领外,几乎一无所获。眼看就要二十五了,家里人话里话外都是催嫁。她自己并不着急,却禁不住母亲唠叨:“女人早点找个好归宿总归是好的,过了二十五就是走下坡路,滞销品……我给你安排了几个小伙子,你先相相看,没准就有看得上眼的……”她知道,找不着不能怪自己,但有机会不愿去,那就是主观不合作,是要遭埋怨的。
这样,她半推半就相了一次次亲,每次都不咸不淡。不知是自己要求太高,还是需要相亲的男人确实是如此稂莠不齐,那些人里,不乏有小超市老板、网吧小老板、的哥……
一天,她被表妹拉着去参加一个聚会,事实上是见第五个相亲对象。其实相亲本身并没有什么,可当达到一定数量,并且一次次地以失望告终时,就难免会有强烈的厌烦情绪,甚至会觉得自己就是人见人厌的滞销商品。那天晚上,她见到她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相亲对象——一个身高一米六的初中语文老师,于是这种相亲厌烦症情绪强烈地涌上心头。男男女女一群人吵吵嚷嚷吃吃喝喝,你敬我我敬你,孟夕被动应付着。晚宴结束,大家提议去宾馆开房打通宵麻将,随即一片赞成。
她抱歉地和大家告辞。
众人随即了解般地放行,并起哄让语文老师送送,无奈语文老师已醉得不省人事,摊在别人的肩膀上。
孟夕一阵轻松,言明自己打车即可,随即抛下情绪正欢的表妹而去。路上想起语文老师不禁发笑,这个人,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太心不在焉,哪有相亲者让自己醉成一滩烂泥的。
四月的夜风吹在脸上,因为喝了一些酒,脸上有微微的热意。风拂过额头,脑中一阵清醒,想着自己是怎么啦,居然妥协了这么多次,难道是真的要放弃?她想着,冲迎面的taxi招手。奇怪的是,出租车仿佛都商量好,打着空车的档子却将她视若无睹。
“这里交警不让停,你叫不到车。”
孟夕看过去,一个体形魁梧的男人站在旁边,一脸预谋得逞的孩子气。
“哦,你不早说。”她有点没好气。
“早说你就不信了,没准还以为我是趁机搭讪。”他仍然笑嘻嘻。
孟夕语塞,她认得他是聚会者之一。
“你去哪?”男人问,“顺路的话,和我一起去那边打车吧。”他指指斜对面。
“不和他们一起去打牌?”孟夕打量他,一身很宽松的休闲服。
“老打牌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换泡妞?”很突兀,她针锋相对开了句大胆的玩笑。
“对,但是今晚太累。先回家睡觉,蓄精养锐。”他也开玩笑。
于是,他们认识。第一次见面印象不错,接下来的事情也就正常。江轩齐请她吃饭,约她看电影,他们频繁约会。孟夕带他回家吃过一次饭,父母对他很满意。事后母亲打听到,江轩齐是市里初中实验班的数学老师、年级主任、教导主任,三十出头,未婚,于是对他更加赞许。
实际上,孟夕谈不上多么喜欢他,她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个陷进,而且还是自愿地一步步踏入。
相识一个星期后他们就见了双方家长,速度之快让周围的朋友们纷纷咂舌。随即,江轩齐说自己一个人住太无聊,而孟夕也乐得逃离家中啰嗦,她父母更乐得他们早日生米成熟饭定下婚事,自然他们顺理成章地同居了。这样,不知觉中,一个月过去。
“想什么?衣服叠好了怎么不放到柜子里去?”他在她旁边坐下,伸手揽她的肩膀。
“你的汤弄好了?”孟夕兀地站起来,抱衣服进卧室。
“再炖一会就好。”他跟在身后。
“晚上想吃什么菜?”他靠在门上看她,“我去打电话叫外卖。”
“随便吧。”她很少做饭,于是他们只能从外面叫餐。
他们的相处,再也没有回到第一次见面时的调侃和轻松,而是一种陌生的客气。
“我们结婚吧。”他盯着她的侧脸,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然而心脏也随之漏跳一拍,一股热气从心底冒出。他有点害怕她摇头。
然而孟夕只是看了他一眼,继续放衣服,“我有过去的。”
“我不在乎。我也有过去。”很肯定的语气,“但是我愿意为了你收心,从此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他顿了顿,“明天,明天我们就去看戒指、挑婚纱。”
“这么急?”她对着柜子低喃。
“嗯?你说什么?”江轩齐走近她。
“我考虑考虑,可以吗?”看着一脸认真的他,孟夕被迫回答。
“好吧。毕竟这是婚姻大事。”他一副很理解的样子。
他们吃晚饭,一个月的不断练习,江轩齐的炖汤技术已见火候,最起码这道所谓“孟夕最爱喝的红枣排骨汤“已经有模有样:汤微红色泽鲜明、味道清香甜润。一个肯为自己学着煲汤的男人,或许是真的爱,孟夕想着,可仍心有不甘。
只是她不知道,他们刚相识的时候,江轩齐正在筹备自己和另一个女人四月份的婚礼。
女方家里有企业,许诺只要他们结婚,就送给江轩齐一部跑车。这对于草根出身,辛辛苦苦靠自己从一名初中代课教师历经八年爬到这所学校领导层的江轩齐来说,无疑是很好的条件。未婚妻也并没有瞎瘸聋哑,只是看对眼了他。在认识孟夕并确立关系后,他却迅速和未婚妻分手,话说得明白断得也干净利落。当然这些,他不会告诉孟夕。
同事纷纷表示不能理解他的做法,未婚妻有可靠的家庭背景,女方自己也有收入可观的工作,长得虽说不够漂亮但也是正常相貌。而现在的这个孟夕,除了漂亮外,家境一般没有工作不会做饭。但是游戏情场十几年今年已经三十的江轩齐却十分清楚并且肯定:未婚妻固然很好,只是不够漂亮。不漂亮对于外貌协会资深会员的江轩齐来说,是致命的缺点。
情场十几年摸爬滚打的经验,刚工作时漂亮的女朋友栓不住;后来事业渐渐上升,他先是将就着不够漂亮的女孩,按照骑驴找马的方法,就像上山掰玉米的猴子,女朋友一茬一茬地换,但是没有一个能合心合意地让他走进婚姻。从刚开始的稚嫩小子被玩弄,到最后逐渐成熟,把握主动地位,叱咤情场、戏谑风月,当然免不了伤了许多女人心。只是,情场的游戏,害人之余最终也是害己,眼看着比自己小的同事孩子都上幼稚园了,而自己仍旧是孤家寡人。江轩齐想,就是她吧,不能再玩了,玩多了恐怕自己也爱无能,趁现在还有口气来爱,正好孟夕符合他的标准:女人不用太能干多么聪明,他信奉男主外女主内,只要足够漂亮在家里自己赏心悦目带出去有面子就好,那么结婚吧。他果真前所未有地认真准备婚礼,因为孟夕在三天后答应了他的求婚。
二
“来,新娘看着新郎,对,深情一点,对,就是这样,好,笑、笑……”摄影师指导着他们。
“你确定要娶我?”她小声问他。
“当然,这都在拍婚纱照了。”
“可我基本上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你们女人……不要婚前恐惧症。放心,我会收心当个好老公的。”江轩齐捏捏她的鼻子,“去换衣服吧,晚上回家煲红枣排骨汤给你喝。”
“又是红枣排骨汤?”她终于忍不住,“还是换个你喜欢喝的吧。”
“也对,老喝一种汤是会腻”他想了想,“可我这个人没什么特殊爱好的口味,你喜欢喝的汤我都喜欢,那你要喝什么?”
孟夕无语。
江轩齐也想起以前,诸多不够漂亮的前任女朋友们总是试图以“抓住男人的胃来抓住男人的心”,他没有什么特别口味,她们还是会煲各种美味的汤给他喝,当然也有红枣排骨汤。但是,他最终没有和她们当中任何一个走进婚姻的殿堂。可现在,自己却贱贱地为另一个女人煲汤,为她神魂颠倒,甚至意图将其拉入自己的围城之中。也许这次自己动了真……
晚饭是在江家吃的,江母探知未来儿媳的口味,又煲了红枣排骨汤。然而孟夕有点神情恍惚。当然,处于兴奋状态的江轩齐并不会注意到这一点,而是和父母一起畅想着婚后的美好生活。
回家的车上,他意犹未尽,“你说我们以后要几个孩子好?我是老师不能超生,我妈说最好第一胎就生个男孩。当然,我觉得生男生女都无所谓,只要是你给我生的都好……”
“你真的决定好了?”她仍旧踌躇。
“肯定,喜帖都发出去了。”他喝了酒,脸色涨红,“你这一辈子都跑不掉。”微醉的他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她没有反抗。是夜,一个貌似甜蜜的夜晚。
醉醒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头痛,江轩齐拍拍头,懒散地起床。这天是周日,不用去学校。他向客厅走去,幻想看到餐桌上有一杯解酒茶,然而什么也没有。失望之余,只好无奈地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房子里很安静,墙上挂着的时钟显示上午十点一刻。
“孟夕!”他叫了一声,没有回答。难道这个女人终于学贤惠了,知道结婚就要买菜学着做饭过日子?这样想着,以后男耕女织的美好生活不由浮现,他的心底泛起一股甜蜜。
头还是痛得厉害,应该提醒她带点解酒药回来。于是给她电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的心里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十二点半过去了,孟夕还是没有回来。
“不会出什么事吧?”他不安。继续电话,过于标准的女声仍旧麻木重复提示着关机。他感到不妙了,事实上是不妙,孟夕再也没有回来,同时不见的还有他的存折、银行卡、房子的钥匙、结婚首饰等等。
三
再次见到,是两年后。
在上海拥挤的地铁里,他看到她拎着一大袋子东西,绿色的葱叶从塑料袋里冒出来。下班的高峰期,她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背对江轩齐站着。一样的冷色调一样的冷艳。
两年前的“人才两空”事件一度让所有人都断定,孟夕其实是个女骗子。并且总结,张无忌的老娘说得太对了,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娶妻不美的男士也纷纷庆幸自己没有遭遇美女蛇。
他不辩解,作为当事人,甚至没有发表什么过多的看法。婚礼取消,婚纱照摆在屋子里陪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收了起来,他又有了新女朋友,只是不再那么兴兴然。暗地里,他能够感觉到,孟夕不是骗子,然而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距婚礼只有三天的时候突然失踪。如果她不愿意嫁,完全不用答应,他并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人。
上海黄昏拥挤的地铁里,他尾随她出站,继而拍拍她的肩膀。
孟夕看到他,一脸惊愕,随即恢复了镇定,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即使是在如此窘迫的状态下。
要求谈一谈的是孟夕,他们找了一家安静的咖啡馆。整个过程,她很镇定,当然叙述也平淡。
她爱他,那个酷爱喝红枣排骨汤的男人。
那个男人,酷爱美食,尤爱喝汤,特别是红枣排骨汤。恰巧,孟夕自小对厨艺十分感兴趣,自学成才也烧得一手好菜。正如俗语,她通过拴住他的胃拴住了他的心。
然而就像很多俗套的故事一样,正当他们爱得死去活来无法自拔的时候,孟夕却发现他已婚。她不甘心,这个男人是她一眼看准的,气度不凡成熟稳重等等总之在她眼中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于是她等,等他离婚娶她。所有的中年出轨男人无一不对情人起誓:自己和老婆早就没有感情,离婚是迟早的事情,只是离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当她等得心灰意冷的时候,江轩齐适时宜地出现。终于,她似乎下定决心忘掉红枣排骨汤,那个男人却违反正常故事情节地告诉她,他的离婚大战竟然结束。似乎是真的动了情,他为了孟夕净身出户。得知一切的孟夕当然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归,并带上江轩齐的钱以保障净身出户的他仍旧能够“喝到红枣排骨汤”。
“那些钱我现在可以还给你。”末了,孟夕说。她的大眼睛较先前多了许多光彩,以前的冷媚现在添了份动人的生气。看来她现在的状态并不糟糕。
“你原本就是会做饭的?”江轩齐看着地上堆放的食材问,他看到了排骨,还有红枣。
“你认识我的时候,就会煲红枣排骨汤?”他追问。
她不回答。
“哈哈哈哈……”江轩齐不由大笑,没有感情的笑声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显得异常突兀。
“我们会把那些钱还给你。”她看看手表,匆匆站起来,“对不起,我赶时间回家做晚饭。”
“不用,你给我煲一锅汤抵了吧!”江轩齐冲她的背影喊。然而她没有回头,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可是这有什么区别?江轩齐想着,爱与不爱,差别这么大。爱上谁,就欠谁的。他的历届被甩女友都欠他的,他欠她的,而她又欠那个“红枣排骨汤”的。“他妈的,天天喝汤,不腻吗?”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想着孟夕走后,他仍旧经常煲红枣排骨汤喝,还要求后来的历届女朋友给他煲,这句话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或许这是他风月债的报应,但是无论如何,回去都要把那个可恨的砂锅给砸了,他心里恨恨地盘算着。
一个月后,孟夕给他寄来了支票。她以一种从容而坚决的方式表明,他们从此两清。那个时候,江轩齐才明白,他之所以如此迷恋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更重要的是她那种冷冷的让人觉得无法征服的气质,仅管她在他面前伪装得一无是处。但他还是迷恋,“真是贱!”他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大声骂自己,同时砸了那只因为要给孟夕煲汤而买来的砂锅。
瓦片碎了一地,他的新女朋友闻声赶来,“你干嘛?砸了我用什么煲汤给你喝啊!”她向他埋怨,语气里带着因为不能给他煲汤的不满,以此来表达爱意。
“怕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冲这个还算标致的女人挥挥手里的支票,“反正我有钱。”他想,少了一个孟夕有什么要紧,反正女人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回归情场,以后……会不会变成爱的死尸,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