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中求生的恐艾者

文/梁知夏

毕业后我考进市疾控中心,负责艾滋病毒血液筛查。

直到现在为止,艾滋病仍然无法痊愈,但是日渐成熟的鸡尾酒疗法可以基本可以让艾滋病毒携带者像正常人生存。而随着吃药让艾滋病毒携带者体内的病毒载量变为零的时候,他们的传染性也基本降为零,成为只需要定时吃药的普通人。

可是在疾控中心工作的两年里,我接触最多的群体不是艾滋病携带者,而是恐艾群体。这一群体就像是生活在城市阴暗角落里,一边渴望着光明,一边却又笃信自己终将沦入黑暗。

我的好兄弟欢子在得知我要写文章的时候,特意发了个信息给我:“这是我一生的污点,但我希望讲出来可以警醒别人,恐艾这玩意儿真他娘的难受!你写吧,不要添油加醋就行。”

半年没有联系的欢子突然从别人那里问到了我的微信号,加了我的好友。一连几天,他都时不时的到朋友圈里给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动态点赞,但又从来都不找我聊天。

直到有一天半夜,欢子突然给我发了个信息:你有没有见过真正的艾滋病人啊?

当时的我已经在疾控中心工作了半年,职业敏感告诉我欢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我连忙问道:见过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沉默了很久的欢子发来了一条信息,顿时把我吓得睡意全无。

我可能得了艾滋病。

欢子是做销售的,一个月前陪客户去了趟会所,一时没忍住也跟着招了个小姐。欢子原本从来都不碰这个,就算是客户有这个需要,他也都是付好钱然后走回车里面等着完事儿。可是谁能想到,那晚喝高了的欢子稀里糊涂地缴了械。等醒过来的时候,自己跟小姐赤条条地躺在包间里,周围一片狼藉。

欢子是知道点儿知识的,他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拍醒了一旁呼呼大睡的小姐:你干净吗?

画着浓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姐顿时尖叫着坐了起来:你啥意思?你嫌我不干净还出来嫖娼?你们男人才真他妈的脏!

欢子被小姐歇斯底里的叫声吓得落荒而逃,他喘着粗气坐在车里,以前看过的关于性病的记忆开始零零散散,一点点充斥他的脑海。

乙肝,丙肝,梅毒,尖锐湿疣还有最要命的艾滋病。

欢子开始在网上疯狂的百度,不久前他刚刚打过乙肝疫苗,基本不会得乙肝。丙肝,梅毒和尖锐湿疣现在都有成熟的医学手段达到临床治愈,接下来就剩下最后一个了——艾滋病。

欢子决定再去一趟会所。他要去那里弄清楚一件事,一件最要命的事情。

会所只有在晚上才会营业,白天看上去就像是正常的洗浴桑拿中心。因为急于回家的原因,欢子花了两倍的价格才点到了那个跟他一夜风流的小姐。

昏暗的灯光下,欢子像是做贼般低着头跟着打扮得浓妆艳抹的小姐走进包厢。

一进门,小姐就开始轻车熟路地脱掉身上的衣服,一边脱一边抽烟:“你快点儿,我得回去补个回笼觉,晚上有个会玩儿的预约了,我得养足精神。”

欢子连忙摆手:“我不是为了跟你做爱,你把衣服穿上。”

“不做爱,那你找小姐干什么?”小姐突然笑了一下,走上来一下子按住了欢子的裆部,低声说道,“还是说,你赶时间,只是想吹一下?”

“不不不,我就想问你点儿事情。”

欢子觉得眼前的小姐就像是移动的艾滋病毒,说话的时候都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工作的时候带套吗?”欢子特意用了工作两个字,小姐不耐烦地点了支烟,,“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可不想怀上你们这些臭男人的野种。”

欢子心里的时候刚想放下,可是小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再次被吊了起来,“不过你愿意给双倍的话,我可以吃避孕药。”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那晚上有没有戴套?”欢子的话让小姐彻底忍不住了,她把烟头一下子丢到欢子的身上,涂得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开炮,“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啊!你是故意来寻老娘开心的吗!想死的话就直说!”

紧闭的包厢门哐一下被拉开,正在泡脚的人们纷纷带着讥笑,看着从里面弓着腰走出来的欢子。

有好事者开口问道:“怎么小姐还打嫖客啊!”

“我不是嫖客!”欢子直到跑回车里才低声说道,他想赶紧开车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鬼地方。

明明是盛夏闷热的天,可是回家后的欢子却突然感冒了。

不仅是感冒,而且腹泻,水状腹泻,这跟网上说的艾滋病急性期症状是一样的。欢子不敢接女朋友的电话,也不敢回家。万一自己真的得了艾滋病的话,回家感染了父母该怎么办?

一连几天,欢子都缩在出租房里,不敢开空调,甚至裹着毛毯,一遍又一遍地在网上搜索关于艾滋病的一切。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感冒也一点也没有好,甚至越来越重。随之而来的是,发烧和心律不齐。用他的话来说,感觉黑白无常已经是站在他的身后了。

“你怎么不去医院看看?检查一下很简单的。”

欢子像是在给我科普般说道:“艾滋病是有窗口期的!窗口期没过去了医院也没用!”

我一听这话,顿时笑了起来:“你还挺懂的嘛。”

欢子不要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段时间把我活生生培养成了艾滋病知识的专家,什么酶免法,金标法,核酸检查,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窗口期的煎熬是最要命的,欢子不是没有去过医院,可是每次去医院他都没有勇气去挂性病科,好像进去了就会被全世界都知道他嫖娼过一样。

其实他不知道,任何科室都可以开一张免疫四项检查,只要他要求,就可以立刻检查把梅毒,乙肝,丙肝和艾滋都检查一遍。

欢子在医院花了很多钱,因为感冒所以挂了一个星期的水,后来虽然感冒好了,可是欢子却固执地认为是急性期症状过去了。因为心乱如麻,却只检查出了窦性心脏过速,医生说是最近太紧张了。

每次去医院,欢子都想着这次一定要去检查一遍艾滋病毒,可是当他挂号时要求出示身份证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医院里人多嘴杂,要是检查是阳性被别人知道了的话,我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欢子苦笑着看着我,双手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起来,“就算是阴性,让人知道了也不好。”

欢子不止一次从梦里面惊醒,他不敢见女友,不敢见父母,只能一遍遍推说自己在外地出差,回不去。

甚至在遇到我以后,欢子仍然在不断让我分析自己感染的概率。

“我知道北京有个很有名的大夫叫吴焱,他有个很著名的艾滋病感染概率公式,我给自己算过,只有万分之一。”

欢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原本萎靡不振的他突然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这么多年我就没中过奖,万分之一的概率应该轮不到我吧。你说对不对?”

说完后,欢子用期许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只要我说他不会感染,他就肯定不会感染一样。

“概率放在个人的身上,只有0和1两种差别。你还是去检查一下比较好,来疾控中心的话是免费的。”

欢子一听说我劝他去疾控中心,顿时摆手就要离去:“疾控中心是最危险的地方,万一针头不干净的话,本来我没有艾滋病都感染上艾滋了!”

“ 那照你这么说的话,我天天接触大量的血液也可能已经感染艾滋病毒了吗?”

此刻的欢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恐艾者,他偏执地认为任何地方都会有艾滋病毒,他宁愿日日在这种恐惧里不断挣扎,也不愿意去医院或者疾控中心检查一遍。

那时候距离欢子嫖娼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虽然说艾滋的窗口期是两周到三个月,但是随着第三代检测试剂和第四代检测试剂的普及,窗口期已经被缩短到了六周。换句话说,六周后检查如果是阴性的话,基本上已经排除感染艾滋的可能性了。

问题就坏在基本这两个字上,欢子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他很愤怒地看着我:“为什么你们医生说话都这么不清不楚,排除就排除,什么叫基本排除?”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句话,医学上从来都没有绝对的说法,毕竟人体的复杂程度无异于宇宙。有的人明明没有感染艾滋病毒,但却天生自带一条WB条带,所以每次检测都提示艾滋病毒阳性。有些天生免疫力缺陷的人抗体显示阴,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艾滋病发作期。

但是总不能因为有人出门被陨石砸死过,所以就一辈子不出门了吧。

脱离了大数据,单论个体差异的,都是耍流氓。

“如果你想一辈子都人不人鬼不鬼活下去的话,那你就别来疾控检查。”我看着眼前这个正在被恐艾一点点毁去人生的年轻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造成恐艾群体数量庞大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来是艾滋病到现在都不能治愈,二来是因为艾滋病被污名化。一个人如果感染了艾滋病毒,几乎等于要跟这个世界决裂。

不是只有乱搞男女关系才会得艾滋病,这世上也有很多人是因为母婴传染,职业暴露和伴侣传染的缘故不幸感染了艾滋病毒。

我们这个世界充满了对于艾滋病人的歧视,所以也让每个有感染可能性的人背上了沉重的负罪感。

消失了半个月的欢子突然打电话联系我:“给我做个检测吧,我想通了,是生是死,日子也总得过下去。”

拿出身份证的时候,欢子明显犹豫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肩膀:“放轻松,相信我,你的信息绝对不会泄露出去。”

欢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抽血的时候,欢子主动说:“你小心点儿,万一我有。”

“艾滋病没那么容易得。”

我抽了两管血,先用金标法把鲜血滴在试纸上,然后又用酶免法检查第二次。

在一旁等待的欢子站起来跺跺脚,不知道嘴里在念叨什么。

五分钟后,试纸显示一条杠,阴性。三十分钟后,酶免法提示阴性。

“欢子,你没事。”

欢子双手颤抖接过我递上来的水杯,喝了两口水后,愣了半天才低声问道:“我能彻底排除吗?你给我说句准话。”

“能。”我知道这样说很不专业,但看着欢子这么煎熬的样子,我也知道他再也没胆子去风月场所了。

“我是正常人了!我是正常人了!”

灿烂阳光中,我看到欢子笑得像个孩子般冲出疾控中心的大楼,一边打电话一点兴奋地说道:“爸妈,我今天回家……”

欢子虽然脱离恐艾,但是我知道还有千千万万个欢子在苦苦挣扎着,他们本可以有更美好的人生,却毁于人言和无知。

两年以后,我离开了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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