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路
晚上吃饭,又点多了。在京城吃惯了一盘菜一小碟的量,没想到这家给这么足,牛河一大盘,粥一大碗,三个包子都有巴掌大。眼看要白白浪费,不知如何是好。
我总是高估自己的饭量,这是小时候我妈培养出来的。在家时,一碗能吃饱,她必然命我吃两碗;两碗能吃饱,她必然命我吃两碗半。久之,我也觉得只要不撑就好像没饱。这也不科学,吃太多,对身体反而是消耗。
其实,也有办法补救,就是在服务员上包子的时候告诉她不要了,钱照样付,请她送给别的客人,或是留下自己吃。但那样显得有点怪,我也就没说。
朱柏庐《治家格言》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物力倒不一定真的维艰。但恒念物力维艰,意义不在此,而在教人懂得珍惜简简单单的一碗饭。知道能吃上这顿饭并不容易,说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一碗饭,不仅有自己的努力,还有他人的辛劳,更有一时一地的机缘。
不是说花同样价钱,买到同样的牛河就等于吃上同样的饭。三年前,我常和两位室友在鲁谷吃烤串,喝啤酒。有一位每次都要点韭菜炒鸡蛋,说要补补。这些东西很便宜,随处都买得到,但现在吃不到了。因为我并不爱吃韭菜鸡蛋,也消化不了烤串,当时之所以吃得开心,全因和朋友一起。现在大家各有追求,纵然再聚,也难像当初那样投机,同样的饭就再也吃不上了。
种种因缘一旦过去,不可复得。我念本科的时候,在中山大学珠海校区,有个岁月湖餐厅,一年三季如夏。我常坐在湖边吹着微风喝维他奶,吃牛河。当时觉得牛河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现在,我愿意步行三公里去吃一份牛河,一半是怀念那个年代。世事大率类此,又岂独牛河。
佛家反对浪费。僧人戴名表开名车,只要机宜适当,都不会有问题。但如果浪费一个馒头,就有很严重的问题了,说明僧格不行。印光法师曾和一位居士吃饭,居士很慈祥善良,吃完斋饭,剩了些米粒,印光很生气,责怪他说:你有多大福报,敢剩下这些?如果有人送来上好的燕窝供养,印光从来不吃,都转送给谛闲。
佛家这么做,要义并不是节约,而是惜福。要守住自己的善不令其退失,要防护自己的恶不令其增长。披金袈裟没问题,但浪费一块馒头就有大问题,那是放逸、懈怠,容易助长贡高我慢。所以大德对此都看得很紧。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
但万事不可拘泥。一旦拘泥,就失其本意。如何处理权和常,才是见功夫的地方。比如,请朋友吃饭,如果也是和自己吃饭那样,点得不多不少,吃得精光不剩,就拘泥了。
那会显得局促,对朋友不尊重。人和人之间是有距离的。家人间距离近,隔阂少,用不着客气,吃到精光很妥帖。但朋友之间,是要讲究点客气的。之所以客气,因为人心之间有距离,不能彼此通达无碍。
通常,主人请客人吃饭,客人应当少吃一点,留些盖着盘子,以体现主人置备之丰盛。这是客人对主人的尊重。主人知客人如此,为让客人吃饱,就必须丰盛置备,以使客人吃饱后还有余剩。这是主人对客人的尊重。正因为彼此尊重,请客吃饭就不同于自家吃饭,要以剩下一些为宜。
儒家是讲究这个的。子贡要免去告朔的饩羊,孔子不赞同。告朔是周天子每年冬天颁布来年历法,诸侯领受藏之祖庙,这时候就有祭祀。祭祀用的羊,杀掉但不吃。“饩”的意思是杀而不烹。子贡可能是不忍心杀羊,或者是不忍心浪费,就想免掉这些繁文缛节。孔子说: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孔子是个很好的老师。他不像印光那样直接责怪别人,而是和颜悦色地对弟子说出彼此认识上的差别。重要的不是一只羊,而是羊背后体现的礼。羊不重要,但祭祀重要。祭祀离了羊,就不够郑重。不够郑重,就不会让民众生起敬畏之心。真正重要的,是民众的敬畏之心。
对君子来说,敬畏之心是有的,他们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无需繁文缛节来维系其敬畏。但小人就不一样。小人指普通民众。“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维系小人的敬畏之心,就需要礼。所有的礼当中,尤为重要的是祭祀。
孔子不信鬼神,但极看重祭祀,斋戒是他“三慎”中的头一件。每人都有父母、祖先,都对父母、祖先怀有感情。这种人所共通的感情,是令民众的敬畏之心生起的最好基础。祭祀不是为了死去的人,恰恰是为了活着的人。让活着的人对祭祀慎重,再推而广之,民风才会变得淳厚。这点认识,在门人中曾子继承得最好,他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敬畏之心,有待礼乐教化。但对君子的教化和对小人的教化,途辙不同。(佛家“种姓说”与此类似。)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教化君子,重在乐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都可以是教化。教化小人,重在礼教,让他们感到庄严肃穆,祭如神在,心存敬畏,就需要仪式在形式上的郑重。君子和小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小人懂得礼,可以进为君子;君子忘失礼,不免退为小人。
子贡是君子,但他此时的见地还没能清醒意识到饩羊对礼的意义,需孔子提点一句。后来,有人说君子只需要“质”,不需要“文”,子贡就说:“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可见,形式本身即是内容的一部分,而且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二者相待而立,不可割裂。
佛教也赞同这种观点。佛教虽然反对浪费,但如果只有一碗吃的,自己不吃而供养菩萨,则是功德。“辍己回施”有大利益。乃至基督教里,教徒也须饭前祷告,祷告并不是繁文缛节,背后有深刻的教化意义在。
古人写信,提到对方名字,须另起一行顶首。提到自己,须把名字写小。这既不美观,又浪费纸。但正是这种浪费,体现出对他人的尊重。礼不是一成不变的,随时随俗而异。如果不变易,又是拘泥了。但礼的精神和礼所以存在的理由,则历百世而不易。
这种精神,就是儒家比墨家高明的地方。墨家急功近利,重物质而轻信仰,容易使人放辟邪侈,无所畏惧。墨家和唯物主义在这些地方颇相近。二者的末流,必然从节俭走向耗费。儒家虽提倡简,但简是有限度的,简的背后还有个“敬”在。仲弓说:“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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