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林村有条河,人称东鱼河。它是村里几千老百姓的母亲河,西从顶阳山,东入南海,将小村分成两岸。而连接河两岸的,有座桥,桥随河名,也名曰东鱼,东鱼桥。
回家路过东鱼河,从车窗里往外望去,总会看到滚烫的晚霞烧红了天空,而燃烧的灰烬散落满了整条河水,未浸湿的便还闪烁着,湿了的便成了灰,饱了即将入海的鱼群。
“今天是什么时日,怎么会有人在桥上烧纸钱。”领座的大妈喃喃低语。
我无心听到,便紧跟着回答到:“今天是农历初四,不是什么初一十五,可能是个别人家缘故,在拜些什么河神水鬼吧。”
大妈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屑地笑着说:“你们年轻人懂些什么。”
我看到她这般刻薄模样,便不再多嘴。只顾着把眼光落在桥上升起的几缕黑烟,我倒也心生好奇,想看看何许人在那。
车恰好需上桥,我也借此解惑。车路过烟升起的地方,只见有一个老太,白发苍苍,满眼泪光,嘴张合间,啼哭声悲痛,却只能埋在往来车鸣中。手里的纸钱一张接着一张放入火中,火光烈烈如这晚霞一般,些许带火纸钱被热气烘得飞起,飘摇落入河中。
我所坐的车,路过老太身旁,没有停下,只顾往前走,独留她一人,慢慢远去在往来车流中,一直到只剩烟一缕。
慢慢看那烟也不见踪迹,便把头转入车内,低头抱紧书包,不停思索,那人在拜些什么?怎么在桥上拜?为何就她一人?心中疑惑更深,却只能高高挂起,叹了口气。转头看领座大妈,竟已仰头睡去。
下车后,看到旧时好友,光着膀子叹着气,从河岸小渔船上来。他看到我,倒是提起精神来,笑着跟我打招呼,我看他这般变化。便捶了他肩膀说:“别藏了,我都看到了,在叹什么气呢?”
他看了看我,这会叹了个大气说:“唉,说出来了,让人心疼难受啊。”
我递给他我包里的一瓶水问:“是不是没网到鱼,没钱赚,年不好过了。这鱼嘛,时有时无,你这个老渔夫也应该早看透,没必要这样吧。”
他把水一饮而尽,擦着汗说:“网个毛的鱼,是在网人,网了三天,还没网到。阿呸,怎么说是网人,是捞人。”
我脸色一变:“捞人?有人跳江自杀了吗?”
“自杀倒也不是,是有个大概四五岁小孩掉河里,我也是被叫来帮忙捞人的,三天过去,那小孩肯定是死了。说不好,已经随那开了闸,飞流的河水冲到海里去了。”
“谁带的孩子,怎么可以让这么小的孩子到河边玩。”我气愤地说。
“听说是这个小孩的奶奶吧,具体发生什么,我就不清楚,不过八九不离十,小孩没带好,不小心就让他掉河里去了。不说了,我要赶快叫我哥换我的班继续捞人去。”
听完,突然想到刚才在桥上烧纸钱啼哭的老太,也许她就是因为小孩掉河这事烧纸钱祭拜吧。她老人家也真不小心,没把小孩看好,真替她伤心难过啊。
听完老友这么一说,也就清楚桥上这事七八成。便不放在心上,匆匆回家。
“是我害死我孙子,奶奶对不起你啊。”
那天晚上,闲着没事便去找同学玩耍。 路过一户人家,听到有一老太这般哭喊,叫得真让人心酸,可怕。心想刚才桥上烧纸钱的老太,应该就住这里吧。人死不能复生,孩子估计也淘气,好玩,难管教,也不能这么怪老奶奶你自己啊。我走过她家门口,看到老太坐在地上,几个年轻人拉着她起来,安慰到:“别这样,孩子淘气,不懂事,不能全怪你,快起来,别跪着,地上凉。”
看到这幕,胸口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疼痛,不忍再听,便匆匆离去。
几天后原路返回学校,见到那老太又呆呆地在桥上烧纸钱。这会我下了车,看到她没有啼哭,倒是一人怪寂寞,我看这天还早,便过去陪一下老太,老太看到我走过来,蹲在她跟前。她便分了点纸钱给我,又低着头,嘴里念叨着些什么。
“老奶奶,你在说些什么?经文还是保佑的话?”我看着她疑惑地问。
老妪却震惊地退后一步说:“别叫我奶奶,我不配叫奶奶,你别吓我,我刚才还以为是孙子叫我呢。”
我连忙说对不起,我便低着头,跟着烧纸钱,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老太抬起头看了看我说:“这么些天,你是第一个过来陪我烧纸钱给我孙子的。”
我也抬头看着她,从她手里又拿了些纸钱问:“家里儿子媳妇怎么没过来烧下纸钱?”
她站起来往河里吐了一口痰说:“儿子娶了个外地老婆,媳妇她家原先不兴这些拜老爷什么的,是信什么耶稣的,总是联合我儿子说我拜老爷封建迷信,把家里的地主爷,灶神爷什么的都丢到河里去。现在想让他们过来陪我烧纸钱给孙子,真是白日做梦。”
听到这,我安慰着老太说 “哎,传统的东西嘛,祖宗传下来的,以前怎样现在还是得怎样,不能去改它,何必去改它,这些年轻人真是没规矩啊。”
老太看到我这么说,心里似乎有了些欣慰。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会,又继续烧纸问:“你是读书人吧,我这些天,心里有些事,总憋着很难受,又没人可信任,敢告诉,可以告诉。”
听她这么一说,我一脸忠厚老实地告诉她:“是啊,放假回家现在又要回学校去,路过便下车陪您烧纸钱来,有什么心事,您告诉我吧,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看着我,眼里渗着眼花,我连忙从裤兜里掏出纸来递给她,安慰着。
她哽咽着说:“那天晚上,我带小孙子从他姑姑家回来,他一路不听话,不想回家,想要留在姑姑家过夜。我很生气,便和他说你再闹,就把你丢掉河里喂鱼。怎知道孩子更闹,不听话,硬拉着桥的栏杆不肯走,我实在没招,便把孩子抱起来往桥外靠,想吓吓他。怎知道人老了,孩子也大了,双手突然没力气,孩子害怕一挣扎,一脱手便把孩子扔到河里去。吓得我脑子一片空白,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过了好一会,有个小姑娘路过,看我怎么坐在这里,我才告诉她,我的小孙子掉河里,不知道怎么办。她才帮我通知家人,来捞这孩子。可是,大半夜,又刚开了闸,水流得快,孩子不知道到被冲哪去了。接下来,捞了好几天,还渺无音讯。我日夜梦到孩子到我梦里责怪我,我心生愧疚,便天天到桥上烧纸钱,孩子到阴间也有多点钱花花,买点爱吃的,好玩的。其实到现在,我还不敢和孩子爸妈说孩子是这样被我害死的,是我把孩子扔到河里的,我真不配做奶奶,都怪我。”
奶奶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我生怕她想不开,也跟着跳到河中,这我可就成了罪人,连忙把她拉住。她看我拉住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便蹲坐下来。
“我只是蹲久腿麻了,站起来活动一下。不会想不开。孙儿还需要好多钱,我要趁着老命还在,多给孙子烧点钱。”
陪她烧了好久的纸钱,一直到一大叠全烧完,扶她起来,送她回去。我也搭上末班车,回学校去。
路过东鱼河,过了东鱼桥,从车内往外望去,回头看,晚霞还燃烧着天空,河里依旧散落着灰烬,桥上又升起了烟。
“这河又死人了,人啊,真像鱼似的往东游,去时多吃些纸钱吧。”领座的大妈又喃喃低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