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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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楼街和惠民巷交叉口有家包子铺,门脸不大,门头挂着招牌,白底黑字,王老三包子铺。字是花了五十块钱请县三中的一个语文老师写的,楷书,遒劲有力,不过由于风吹日晒,牌匾有些变形开裂,墨色也褪色变淡。

包子铺门口放置一个汽油桶改的炉子,炉子上搁着四五层高的笼屉,热气腾腾。从笼屉旁推门进入小店,四五张油腻小桌靠墙摆放,每张桌放一个饮料瓶,里面装着醋,搭配一个放辣油的罐儿。再往里走是厨房,支着双眼儿煤气灶,一个煮馄饨,一个煮方便面;旁边桌子上放一个不锈钢保温桶,里面是豆腐脑儿,紧挨着是一个电饭锅,里面是茶叶蛋。

鼓楼街是县里最繁华的一条街,西头儿是工商局,中间是县政府,往东就是法院和检察院,统一坐北朝南,一字排开;街南面是民房,灰砖灰瓦,高矮不一,有些人家在自家北房的后墙开一个门,便成了做买卖的门面房,卖菜或者开个小吃店,也有卖衣服的,王老三包子铺也是这样改造而来的。

每天早晨四点,王老三和妻子李秀娥准时起来蒸包子,不论寒暑,雷打不动。早上六点左右开始上人。上夜班儿的水泵厂工人,网吧玩儿了一个通宵的学生,早上遛弯儿的老人往往是第一拨;七点往后,客流达到高峰,上班儿的大人和上学的小孩儿在狭小的铺子里挤进挤出。李秀娥负责收钱和卖包子,王老三则在厨房煮馄饨和方便面。

馄饨和方便面各一个,李秀娥朝王老三喊。

老板,来两个包子。

带走还是在这儿吃?李秀娥问。

带走。

老板我的方便面好了没有?另一客人大声喊,快点,耽误我上班儿了。

马上好,李秀娥大声回答。

老板儿来两个茶叶蛋,没人应答,老板——来两个茶叶蛋——,客人声音更大。

听见了——,马上就来——,李秀娥答。

老板——结账——

……

客人的催促让李秀娥疲于应付,虽是自家生意,言语中还是透着不耐烦。

厨房里,王老三脖子上搭着毛巾,不停地擦着汗,手里的长勺在两口沸腾的锅里不停扒拉。方便面撕开一袋,先把面饼扔到锅里,然后把调料倒进旁边的空碗里,再抓进几条海带丝。方便面煮软后,用漏勺捞出来,放进搁好调料的碗里,然后㧟进一勺汤,一份方便面就做好了;馄饨也简单,程序和方便面差不多,只是调料不一样。王老三每做好一碗,便放在隔墙中间开的一个小洞中,然后喊一句,方便面好了或者馄饨好了。

八点往后人渐稀少,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店里坐的基本上都是附近几个政府机关的常客。他们往往是先到单位报个到,然后再慢悠悠地晃进小店,一碗豆腐脑或方便面,两个包子,胃口好的再加一个鸡蛋,消消停停的,不慌不忙地把饭吃完,碰到熟人,打个招呼,结账时不免推让一番。每到这时,李秀娥的脸便缓和下来,言语也客气不少。

常来吃饭的人当中,有一个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四十岁左右,叫马显斌,政府里级别比他高的或平级的都叫他老马,级别比他低的都叫他马主任。


                                                                                              2

马主任住河下街的泰和居小区,女儿在县城的第一中学读初三,老马每天早上骑摩托车送女儿上学,送完女儿赶到单位正好八点,倒一杯水,抽一根烟,有会开会,没会就晃悠到王老三包子铺吃早餐。

老马和李秀娥是初中同学,还是同桌,熟得不能再熟。初中毕业以后李秀娥上了高中,老马家里条件不好,老马娘托在县政府食堂当伙夫的兄弟给老马找一个活儿,在县政府食堂打杂。老马初中就喜欢李秀娥,上课总作弄她,不是藏钢笔就是藏墨水,有一次还把一只壁虎放到李秀娥文具盒里,把李秀娥吓个半死。分开以后,老马对李秀娥念念不忘,常常到学校门口等李秀娥,只为能远远地看一眼。后来李秀娥高中毕业,正逢县里新建成的棉纺厂招人,李秀娥就托了个关系进了棉纺厂,算是端上了铁饭碗儿。

李秀娥长得漂亮,刚进厂就被不少小年轻惦记上了,有的写情书,有的邀请看电影,还有的主动送她回家。老马有一个邻居也在棉纺厂上班,和老马同岁,是发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无话不说的朋友。自从听说李秀娥到棉纺厂上班后,老马就经常到发小家串门,有意无意地打听李秀娥的消息。发小说,你别想了,追人家的人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条件好的有得是,像咱们这种条件的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你。知道李秀娥被不少人惦记时,老马着了急,回家连夜写了一封写,第二天托邻居带给李秀娥。邻居外号叫闷葫芦,内向,不爱说话,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也喜欢李秀娥,喜欢归喜欢,让他表白这种事,打死他都不敢。表白虽然不敢,可老马写的信他敢扔,别人能不能追上他不管,但老马绝对不行,也不可能,所以他给老马做了决定,把老马的信扔进了北坊桥下。

自从给李秀娥写完信后,老马往闷葫芦家跑得更勤了。闷葫芦心里有鬼,只说,信送到了,为啥不回信他也不知道。老马说,我找她去。闷葫芦着了急,说,人家没给你回说明没看上你,找人家有啥用?

老马发了狠,不听闷葫芦的,到棉纺织厂的大门口等。李秀娥推着车从大门出来,看到老马有些吃惊。老马问,你咋不回信?李秀娥说,啥信?老马问,你没收到我给你写的信吗?李秀娥说,没有啊。老马知道闷葫芦没将信带到,骂了一声狗日的。李秀娥问,你骂谁呢?老马说,没事,不是骂你。老马推着自行车把李秀娥送回了家,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回忆了不少上学时的情景。此后老马天天来厂门口送李秀娥回家,送了一个月,李秀娥答应了。但李秀娥答应不管用,李秀娥妈死活不答应,嫌弃老马是个临时工挑水的。老马提着烟酒上门,秀娥妈从墙头给扔了出来,老马找了一个说媒的,秀娥妈给骂了出来,老马约秀娥在工会广场见面被秀娥娘看见了,回去就要喝敌敌畏。秀娥给老马写信说,要不算了吧!

后来李秀娥嫁给了一个厂的王建设,是秀娥妈托人给介绍的。


                                                                                        3

县城不大,像样的街总共两条,一条鼓楼街一条河下街,鼓楼街由东向西,河下街由南向北。两条街的交叉路口是本县的商业中心,路口的东南方是本县唯一的商厦,三层楼,外墙是茶色玻璃,一层卖鞋袜箱包,二层男女装,三层是儿童服饰;西北方是八一商店,里面卖日常百货和文具。两条街的四周是居民区,灰砖平房点缀着几座二层红砖小楼。一到冬季家家烧煤球炉,天空灰蒙蒙的,吸一口,煤烟呛得人直咳嗽。

惠民巷在鼓楼街的最东面,巷宽不足三米,不仔细看,很容易错过去。巷子里除了上百户居民外还有一所中学,巷子口两侧的人家在临街的房屋后墙开了一扇门,成了门面房,东侧的一家就是王老三家的。九九年,棉纺织厂倒闭,王老三用这间小房子开了这家包子铺。本来这间房子应该是老四的,可老四在二十岁那年出了意外,上班时被吊起的水泵零件砸死了,除了丧葬费,厂里陪了三万块钱。那时王老三父母都已去世,老四还没娶媳妇,老大说一人一万分了吧。老三说,老四还没娶媳妇,留点钱,以后碰到合适的给老四说门阴亲。老二说,人都死了,要那有个屁用。老三说,我的那份留给老四,把老四住的那间房子给我就行。当时房子还没开后门,怎么算都不值一万块钱。

包子铺刚开张没几天,老马就过来吃包子。白衬衫、羊毛衫、藏青色西装、头发四六分、油光锃亮,一副领导派头。李秀娥看见老马过来,跑进厨房,让王老三出来招呼。王老三认识老马,或者说见过老马,棉纺厂没倒闭时,老马陪着县长到厂里视察过工作。那时老马已经从总务科调到了办公室,成了县长跟前的红人。见过归见过,但并不知道老马和李秀娥以前的事,因此看见老马进来,态度颇为殷勤,能跟县长说上话的人来自己的小店吃饭,他觉着脸上有光。

老马看见李秀娥躲进了厨房,有点失落,吃了一个包子一碗豆腐脑就走了。第二天又来了,李秀娥再次躲进厨房,王老三有点奇怪,以为李秀娥见了领导紧张。等到老马第五次来的时候,李秀娥不躲了,沉着脸问老马吃啥?老马整理了一下发型说,想吃你亲手包的包子。李秀娥说,你不是来吃包子的。老马问,不吃包子,我干嘛来了?李秀娥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老马说,你说对了一半,我是来看你,不是看你笑话。李秀娥切了一声,转身去拿包子。盛豆腐脑儿的时候,王老三看见李秀娥眼睛红红的,问,你怎么了?李秀娥没理他。


                                                                                  4

包子店开张不到一个月就遇到了麻烦,没营业执照,工商局让关门。其实在开店以前,王老三就往工商跑了不下十几趟,不是手续不全,就是审批的领导不在,反正是拖着不给办。李秀娥说,人家肯定想收礼,你下次去的时候买两盒烟,偷偷塞给人家。

李秀娥的话让王老三愁了好几宿。他初中毕业后就到棉纺厂上班,一开始是装车工,后来领导看他太小,让他到食堂帮厨——蒸包子的本事就是那时候学的,再后来他又去了机修组。岗位换了但职位没变,和他同一拨进厂的人,有的都混成了车间主任,最次也是个小组长,就他还是普通工人一名。王老三他妈说,我家老三就是个榆木疙瘩,人家见了领导都迎着走,我家老三见了领导躲着走,就知道撅着腚干活儿,也不睁眼看看,人家其他人都在干啥,这下死力气干活能干成领导啊!母亲的话其实王老三都明白,但比起去领导跟前溜须拍马,逢年过节去领导家送礼,他宁可下死力气干活儿,再说,他也不愿意当领导,吆五喝六的事他不愿干,也干不了,他想着,这辈子就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工人,不巴结、不奉承。可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连工人都当不成,生活会逼着他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儿,

他平时抽一块二一盒的四季,一天抽半盒,这次他狠了狠心买了两盒红塔山,一盒十块,花了二十。烟揣进兜里,骑着自行车,沿着鼓楼街朝西骑,到了商厦右拐,上河下街,接着往北骑,路过人民医院,碰见一个厂子的同事李爱中,问他干嘛去?他说,闲着没事,随便转转。过了人民医院,再往前就是北坊桥,在桥上,他将车扎在路边,爬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河。正值冬季,河水结冰,两岸衰草丛生,河北岸是北坊村,高高低低盖着几十座土坯房子,房子顶上垒着成跺的玉米穗子,或红或黄,像一团团火焰。几个孩子在不足十米宽的河面上滑冰。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经常来这儿玩儿,有一次钓鱼的时候,发现河面上有一个类似包裹的东西,用棍子挑过来,发现小花被子里包着一个死婴,吓个不轻。后来听大人说,县医院出生的很多婴儿都扔进了这条河里,早产的、流产的、私生的、畸形的,趁着夜色,从桥上扔下,两秒钟后扑通一声,一条生命随河流飘走。

抽了一根烟,然后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北走。桥头是本县最大一家饭店,金海岸大酒店,三层楼,楼顶立六个霓虹大字,电动旋转门,门前两根金色罗马柱,看着很是气派。听人说,饭店最贵一道菜158,顶王老三大半个月工资。金海岸大酒店斜对面就是县工商局,王老三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外连抽了两根烟,看门房的早就认识他,知道他来办营业执照,催促他道,赶快进去吧,快下班了。他憨笑两声,连连点头。办营业执照在一楼,归一个姓赵的负责,听人叫他赵科长,但具体办理不是赵科长,是手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女孩儿长得漂亮,就是不笑,冷着个脸。来办执照的陪着笑脸,小心翼翼把资料放在人家面前,女孩儿两个指尖捏着随便翻两下,然后以极快的语速说一句话,来人没听清,低声下气地多问了一句,女孩儿不理,再问一遍,还是不理,搓手、强笑,鼓起勇气再问一次,女孩横眉立目,声音陡然提高,一字一句重复一遍,来人吓得连连作揖,就差跪下谢恩了。

王老三来了十几次,前几次是资料不全。女孩从来不一次性说完缺什么,每次只说一样,一个证明跑了三趟,不是格式不对,就是少一个签字,第三次是少了个逗号,王老三出门借支笔,自己填了一个。女孩儿一看说,回去重开。好不容易资料全了,女孩说,回去等着吧。

麻烦问一下,等多长时间呀?

女孩儿不理。

麻烦问一下,需要等多长时间呀?王老三提高声音问。

女孩儿还是不理。

你好,麻烦问一下,需要等多长时间呀?声音再高。

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女孩儿厉声回答。

王老三一米八的个子,像个孙子一样站在人家面前,脸涨得通红,连连点头。

一个星期以后,王老三去拿营业执照,女孩儿说,领导不在,签不了字。再去还是没签字,连去三趟,都是领导不在。王老三向看门房的大爷打听,这负责签字的领导是谁?门房大爷说是一个姓赵的科长负责。

那他平时不来上班吗?

每天来呀?

那为啥不给我签字呢?

大爷反问,为啥,你自己琢磨琢磨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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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在县政府食堂挑了四年水,四年后县长一句话,老马转了正,成了国家干部。

八十年代,县政府还没有翻新,办公楼还是五十年代盖的,灰砖砌成的三层楼,坐北朝南,楼前一个圆形大花池,中间一棵巨大的冬青树,四周是月季。西面二层楼是计生局,后盖的,红砖,黄门,看起来比较新;东面是政协楼,平房,冬寒夏热;南面是石棉瓦搭的自行车棚,白天放着两排自行车;西北角是厕所,旱厕,用红油漆写男女两个字,一边一个,夏天味大,靠近厕所的办公室不敢开窗;东北角有一排水龙头,下面是三米长的水泥槽,不是自来水,是将井里的水泵到楼顶的储水罐里再流下来,整个政府大院,洗漱、做饭全是用的这里的水;食堂在东南角,连着政协楼,三间大的房子,一分为二,二间做饭,一间做包间,领导在包间吃饭。

食堂靠后墙盘两口大锅,一口炒菜,一口下面。下面的大锅旁放一个大水缸,老马每天负责把水缸和一口大锅挑满水。除了给食堂挑水,老马还负责给除了县委书记以外的几个主要领导供水。领导的宿舍都在主楼的二楼,房间内没有自来水,没有卫生间,只有一个脸盆架和旁边一个小水缸。老马每天的工作基本上是这样的:六点到食堂,先把食堂的大缸和大锅挑满,然后开始点火烧水,水开后把保温桶加满,剩下的水熬稀饭,上面架一层笼屉热馒头,快七点的时候舅舅来了,将昨天下午切好的土豆丝或萝卜丝倒进另一个锅里翻炒,七点一刻准时开饭。八点政府上班,老马和舅舅收拾停当,舅舅坐着抽烟,老马开始给领导的小水缸挑水,这时领导不是在会议室就是在办公室,趁这会儿挑水不会碰到领导。但也有例外,有一次老马给分管农业的秦副县长挑水,刚走到门口,一个女的夺门而出,老马没敢进去,又把水挑了回去。后来秦副县长还专门找老马谈过话,旁敲侧击问了半天,最后告诫老马,说,机关单位,人多嘴杂,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老马说,秦县长放心,我就是一个挑水的,每天只顾低头挑水,其他什么事也看不见。秦副县长说,那就好,我就喜欢干事专一的人,以后有机会我跟总务上说说,给你换个轻松点的活儿。老马说,让秦县长费心了,没事我就走了。秦副县长点点头,老马转身准备出门,秦副县长把老马叫住,说,以后不用往我宿舍挑水了,我也不经常住,自己拿茶壶提点就够用了。老马点点头。

几个月以后,老马不光换了一个活儿,还转了正,不过不是秦副县长给办的,是冯县长。冯县长不是本县人,所以在宿舍常住。冯县长的宿舍是套间,里面一间是卧室,外面一间放着一对沙发和一个茶几,当然小水缸和脸盆架也放在外间。每次给冯县长挑水,老马都格外小心,秘书小刘告诉老马,冯县长如果在里面,你千万不要进去。其实冯县长屋里的热水和凉水都应该归小刘打,但小刘怕辛苦,把打凉水的活儿交给了老马,自己只负责用两个暖壶提热水。小刘怕老马碰到冯县长,当然也不是怕领导批评自己懒,那么大领导不太会在意这个,主要还是觉着一个挑水的不能单独和县长见面,特别是在县长宿舍。可自己越不愿意的事,他往往就越会发生。

冯县长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小刘将热水打回来,倒进脸盆和凉水兑好了,让冯县长洗脸。七点半冯县长到食堂吃饭,八点坐到办公室或会议室。虽然有时明知冯县长不在宿舍,但老马还是会把水放在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会儿,确认没人后再进去。这天早上老马像往常一样八点半左右去给各位领导送水,按照顺序,第一个是冯县长。早上吃饭的时候没看见冯县长,他不确定冯县长还在不在宿舍,三楼会议室传来曹书记的讲话声,书记在,肯定县长也在,他判断。他将门慢慢推开,看见冯县长躺在脸盆架旁。

这件事让小刘后悔了一辈子,本来冯县长的命应该是他救的,可那天偏偏请了假,他爹在家挪坟,非让他回去。他爹跟他说,我找阴阳先生看了,新坟地最差也能出个县委书记。能不能当县委书记不知道,但眼前的机会算是错过了。本来小刘一直想到乡镇当个副镇长,积累够基层经验,再一步一步往上走,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冯县长汇报,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尽然错过了。错过了也没什么,偏偏有人能抓住,其实也不能算是抓住,而是撞上,是天上掉馅饼。更让他难受的是别人能碰上这种好事还有他的功劳,要不是他图省事,老马怎么可能当了县长的救命恩人,怎么可能从一个挑水的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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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三包子蒸得好,皮薄馅儿大。素馅儿是鸡蛋粉条豆腐,鸡蛋多粉条少;肉馅儿是猪肉萝卜大葱,猪肉多萝卜少。刚开业没几天,来买包子的人就络绎不绝,王老三和李秀娥都很高兴,可唯独有一件事让他们心里不踏实,没有营业执照。

他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开业不到一个月,包子铺就被工商局贴了封条。李秀娥埋怨王老三,说王老三是老实疙瘩,不会办事,送礼都不会送。王老三低头抽烟,不吭声。李秀娥说,明天买上一条烟,到人家赵科长家里跑一趟。王老三说,我不去。李秀娥说,脸能当饭吃呀,上次把你赶出来,肯定是嫌你送得少,这次肯定收,不行再拿两瓶酒。王老三说,不去。李秀娥一脚踢翻了脸盆架,把正在写作业的孩子吓了一跳。

王老三不去,李秀娥想起了老马。

包子铺开业一个月,老马几乎每天都去。李秀娥一开始以为老马是去看她的笑话,后来看老马天天去,想着笑话也有看够的时候,这天天来是什么意思?

笑话还没看够呀,有完没完呀?有天早上,她把一碗豆腐脑重重放在老马面前说。

不是笑话没看够,是你没看够,老马涎着脸说。

从前挺老实一个人,怎么当了领导学的油嘴滑舌的。

我是见了你才油嘴滑舌,其他女的我正眼都不看一眼。

切,李秀娥转身走了,但心里还是挺高兴。

再往后两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老马的豆腐脑也越盛越满。

既然王老三指望不上,或许可以找老马试一试。李秀娥打定主意,第二天便到县政府找老马。

老马办公室在二楼,隔壁就是县长办公室,当然早已不是冯县长,换成了裴县长。裴县长刚来没多长时间,目前还在熟悉环境的阶段,一有空就领着老马下乡调研。这天早上老马刚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县长秘书就通知他陪县长下乡。老马赶紧安排车辆准备出发,正打算出门的时候电话响了,接起电话,门卫说有一个叫李秀娥的人找他。他说,现在没空,让她改天吧。

李秀娥吃了闭门羹,心里不舒服,觉着当官的脸变得快,前几天还跟自己嘻嘻哈哈,今天就摆起了官架子。

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看见王老三在门口和泥,没理他进了屋。王老三看她寒着脸,心里纳闷,便也跟着进屋。李秀娥躺倒床上,脸朝里躺着。

去哪儿了?王老三问。

李秀娥不吭声。

怎么了?

还是不说话。

谁惹你了?

还是不理。

王老三从盆里洗了把手,走到床边俯身去掰李秀娥肩膀。

李秀娥一抖肩膀,哎呀!起开。

王老三手在空中抬了一会儿,然后尴尬地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李秀娥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个漂亮姑娘走了进来,问,这是王建设家吧?李秀娥说,是,你找谁?姑娘说,这是他办的营业执照,我给送过来了,说着将手里镶着镜框的营业执照递了过来。李秀娥赶忙从衣服上擦了两下手,伸手接过。

快快快,进屋喝口水,李秀娥赶忙招待道。

姑娘笑着说,不用了姐,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身说,姐,麻烦你跟马主任说一声,营业执照送过来了。

营业执照挂在包子铺山墙的正中间,是李秀娥指挥王老三亲自挂上去的,王老三高兴得好几晚没睡着觉,逢人便说,都说现在营业执照不好办,要送礼,你看我,一分钱没送,乖乖把营业执照给我送上门儿来了。李秀娥撇着嘴不理他,心里想着改天一定上门谢谢老马。其实不用上门,转过天,包子铺刚开门老马就来吃饭。看见老马进来,李秀娥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像往常一样招呼老马坐到挂着营业执照的桌子旁。老马抬头看看营业执照,笑笑没说话。

吃点啥?李秀娥问。

啥也行,你看着上吧。

过了一会儿,李秀娥端来一碗方便面,老马用筷子挑了两下,发现碗底有三个荷包蛋。


                                                                                               7

这年的冬天很冷,饭店门口的排水口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冰里凝结着各种残羹剩菜。几天以前下过一场大雪,政府组织各机关单位铲雪,河下街和鼓楼街两条主干街道的积雪基本被产清,但很多小街小巷的雪因为没人铲,人走车压,结成了青冰,溜滑,不小心摔一跤,生疼。早上五点,天没有一丝亮,各家陆续开始亮起了灯光,人们从温暖的被窝钻出来,趿拉着鞋、披着衣服捅炉子,空气中开始弥漫出呛人的煤烟味儿,上早自习的学生和上早班儿的工人随便扒拉一口饭,一头闯入黑暗中。

王老三每天起得更早,三点半准时起床。头天下午和好的面放在火炉旁的大盆里,上面盖着几床破被子。王老三掀开被子,查看面发得怎么样。昨天下午和好的多半盆面,现在已经膨胀的快溢出盆外,面上布满小窟窿眼儿。王老三从里面揪出一条,放到旁边的撒着玉米粗面的案板上,然后用力揉起来,面团在王老三的手里越来越紧实,越来越光滑。此时李秀娥也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起床,王老三说,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包。李秀娥没说话,开始洗手,准备包包子。王老三将揉好的面用刀切成三份,然后再一一搓成长条,再用刀切成均匀大小的剂子。李秀娥端来两个搪瓷脸盆,盆里装着昨晚拌好的包子馅儿,一肉一素。此时王老三已经开始擀皮儿,一个个剂子在王老三的擀面杖下仿佛变魔术般变成一张张薄薄的包子皮,旋转着落在李秀娥的手旁。李秀娥将包子皮平铺在手掌上,从盆里挖一勺馅儿,放在皮的中央,两个手指灵巧地活动起来,很快,一个皮薄馅儿满,肚儿圆口儿紧,褶子均匀漂亮的包子就摆到了旁边的高粱篦子上。

5点10分,包子铺门口的40瓦灯泡准时亮起。王老三往门口的汽油桶炉子里填一把豆秸秆,用打火机点燃,豆秸秆噼噼啪啪迅速燃烧起来,王老三再将几根劈柴放上去,待劈柴引燃的时候,再填进去几锹湿煤,然后将吹风机拉响。核桃大的煤坷垃,在吹风机的助力下逐渐燃烧起来,红蓝色的火苗在吹风机嗡嗡声中发出炽热的光,铁锅里的水开了,蒸汽腾腾。王老三将早已摆好包子的笼屉放上去,一层,两层,三层,放第四层太吃力,他喊李秀娥帮忙。

5点35分,当天的头一笼包子出锅。盖子一揭,李秀娥的脸隐没在蒸汽中,她用手快速地将包子拾进塑料袋,递给等候的顾客,王老三则开始点豆腐脑。

包子铺开了将近一年,积攒了很多回头客,生意稳定,收入还算可观,王老三很知足,但李秀娥却很淡漠,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她和王老三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两人虽然天天躺在一张床上,天天在一起干活儿,但王老三不知道李秀娥心里想什么,有时下午一觉醒来,发现李秀娥不在,傍晚快吃饭的时候才回来,王老三问干啥去了?李秀娥只说一句,有事。后来王老三不再问,早上起来蒸包子,上午卖包子,下午睡觉,睡醒了和面,拌馅儿,给上小学的女儿做饭。他觉着这样的日子挺好,虽然李秀娥对自己越来越冷漠,但他不在乎,只要李秀娥不离开自己,和自己把包子铺一直开下去,把女儿抚养大,他就知足。唯一有一样他有时候忍不住,那就是残存的那点男女欲望。几次,他趁女儿睡着,想钻进李秀娥的被窝,但李秀娥将被子压得紧紧的,翻身说一句,累了。王老三说,好长时间没弄了,弄一下吧!李秀娥不耐烦,说,身上不舒服,改天吧。三番五次,王老三也就不再自讨没趣,实在忍不住了,趁家里没人,自己用手解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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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坊桥往北五里地是国道,平日里车流滚滚,运煤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扬起的煤尘将路两旁的杨树染成了黑色。国道旁开着很多小饭店,专门做卡车司机的生意,竞争激烈。正因如此,大家开始各出奇招。最先只卖饭,后来不光卖饭,还能住宿,再后来,一家饭店从东北招来几个服务员,说是服务员,但从不端菜上饭,只负责坐在门口招揽客人,个个浓妆艳抹,穿着性感,生意一下子好起来。其他饭馆见状,纷纷效仿,你从东北招人,那我就从四川招,个子虽没你高,但胜在皮肤白嫩。一时间,国道两旁,莺歌燕舞,无数卡车司机莫名而来,即使绕道,也想来体验一把。不光卡车司机,县城里的男人们也都垂涎三尺,或结伴,或独行,偷偷来消费一次。

王老三朋友不多,张东红算一个。张东红和王老三是同年进的棉纺织厂,又都分到了装车组,自然成了朋友。张东红老家在农村,平时住在厂子的宿舍里,一下班就喊王老三去喝酒,喝完抢着结账,王老三觉着过意不去,碰到家里吃啥好饭,就拿饭盒给张东红带点,张东红也不客气,拿来就吃。王老三喜欢张东红,觉着张东红活得洒脱,不像自己……

后来王老三结了婚,跟张东红出去喝酒的次数就少了。再后来,厂子倒闭,王老三卖起了包子,张东红则走街串巷收起了破烂儿。王老三有时在街上碰到张东红,劝他找个正经工作,娶个媳妇。张东红说,我这营生给个县长都不换,县长还有市长管着,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没钱了,上街吆喝两声,不想干了,三轮车一停,躺下歇着,谁也管不着咱。王老三笑笑,你说得也对,可媳妇总得找吧。张东红说,找那玩儿意干啥,还不够心烦,想弄了,到国道边花几十块钱随便找一个,花样多,服务还好,一次换一个,夜夜做新郎。王老三听了,觉着下身蠢蠢欲动。后来,每次见着张东红,王老三就有意无意地往这个话题上拐,张东红也看出了王老三的心思,故意逗他,老三,要不那天跟着我也去享受享受,我掏钱。王老三红着脸说,我才不去,不卫生。

李秀娥很长时间不让王老三碰他,王老三有点受不了。冬天还好,但一到夏天,欲望好像随着温度水涨船高,有决堤的架势。一天下午,王老三上街溜达,碰到正在树荫下乘凉的张东红,走过去,递一根烟。张东红看看王老三,接过烟,点上,深吸一口,说,带你去个地方。王老三问,去哪儿?到了你就知道了,上车,张东红不容分说,把王老三拽到三轮车斗子上。

王老三坐在硬纸壳子上,张东红在前面卖力地往前蹬。车子穿过拥挤的步行街,来到鼓楼街与河下街的交叉口,发现商厦门口停着一辆工具车,车上放着一个大酒坛子,还有几个人在车上敲鼓,车下围满了人,车顶的大喇叭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反复说着一句话,百年窖藏,免费品尝。王老三说,咱们也去尝尝。张东红说,啥破酒,难喝死了,完事我请你。

三轮车继续向北,上了北坊桥,桥下波光粼粼,一群人穿着三角裤衩在岸边站着,水里露出几个脑袋,还有一个黑色的卡车内胎,一个人惬意地躺在胎上,在河里随意漂浮。

过了北坊桥,来到金海岸大酒店门口,王老三看到老马正准备从旋转门出来,老马看见王老三,有点惊慌,又转了回去。

三轮车继续往北走,顶到头,拐上国道,一辆辆半挂车从身旁呼啸而过,扬起的灰尘把王老三呛得直咳嗽。咱们到底去哪儿啊,王老三问。汽车的呼啸声将王老三的话淹没。

最先路过金海宾馆,二层小楼,贴着白色瓷砖,一楼饭馆,二楼旅店。几个女人坐在门口,短裙、丝袜、高跟鞋,红嘴,白脸,黑眼窝,看见他俩经过,纷纷冲他们招手。张东红目不斜视只管往前骑,仿佛见惯了这种场面,王老三则脸红心跳,使劲拿硬纸片子给自己扇风。张东红回头看看王老三,噗嗤,笑了,说,这儿的质量不行,都是结过婚的老女人。王老三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往前,路过风情旅社、英皇酒店、四海国际大酒店……,每家门口都坐着几个姐妹,隔着飞舞的煤尘冲他们打招呼,或者直接呼喊,大哥,进来玩儿。在这些姐妹中,王老三发现,有一个长的颇像年轻时的李秀娥。她坐在饭店门口,抽着一根烟,冷冷看着张东红骑着三轮车从她面前驶过,车上的王老三看了女人一眼,心好像被人用鞭子抽了一下,他怔怔地看着女人,女人将手里的烟头弹向马路,冲王老三喊了一句,大哥进来爽一下。

车子最终停在距离繁华区很远的青青酒家门口,一个很年轻的女孩迎了过来,张哥,又来照顾妹妹生意呀!张东红指了指旁边的王老三,说,今天你负责把我哥伺候好。


                                                                                           9

老马家住的泰和居小区是八十年代盖的,属于县农行的集资房,当年老马的老丈人在县农行当行长,一下子买了两套,一套自己住,一套女儿结婚时陪送给了女儿。

老马老丈人叫宋登殿,解放前参加革命,淮海战役负过伤,抗美援朝冻伤了脚指头,被锯了两个,上坡使不上劲,雪天老摔跟头。复员后分到了农行,娶了同单位的一个寡妇,也就是老马的丈母娘。婚后老马丈母娘前后怀过四个孩子,前两个都流产了,第三个生下来没活过百天也夭折了,老马媳妇是老四,怀的时候,老马丈母娘七个月没敢下床,老宋端吃舀喝伺候着,总算顺顺利利产下一女,虽然是个女孩,但老宋还是很高兴。女儿几个月大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烧退以后,老宋发现女儿的腿不太正常,以前站在自己膝盖上两条小腿儿还使劲往起蹦,像一只煽动翅膀,作势欲飞的小鸟,但现在,只剩下左腿还能吃上力,右腿耷拉着,像一根面条,而且越来越细。老宋带女儿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可能是小儿麻痹症。老宋说,生下来还好好的。医生说,是病毒传染,后天的。老宋说,是不是上次烧坏了?医生说,烧是并发症。老宋说,那当时为啥不说?医生说,得了这种病,保住命就不错了,救活就是幸运,你这个还是轻的,重的还有全身瘫痪。老宋说,放你娘的屁。

老宋本来想着既然媳妇生了第一个,那就能生第二个,第三个……,可媳妇的肚子再也没有动静,虽然后来当上了行长,但没有儿子女儿还是残疾这件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不痛快。

女儿长大后,给女儿张罗婚姻大事成了老宋两口子的头等大事。女儿虽身有残疾,但老宋不想让女儿随随便便找个人就嫁了,可条件好的凭啥要娶一个残疾呢?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但老宋决不能容忍女儿找一个残疾,就算找不上门当户对的,至少要身体健康,最好能有个工作,临时工也行,哪怕是在政府食堂挑水。

老马第一次见宋慧莲是在县礼堂外的广场上。元宵节刚过,礼堂外的花灯还未拆除。前几天,这里每晚都人满为患,人们摩肩擦踵在形态各异五颜六色的花灯间穿梭。元宵过后,广场人渐稀少,加之前天下过一场雪,愈发寂寥。宋慧莲坐在广场西南角的一条长凳上,头顶是一条黄色的巨龙,龙身上还积着厚厚的雪,龙角处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的龙骨。老马在她右侧十几米远的地方站着,身后是一艘轮船,船身写着奋进号,底座写着“农业银行忆城支行祝全县人民元宵节幸福安康”的标语。他已经站了十几分钟,椅子上那个穿着粉红色上衣的胖姑娘让他踟躇不前。前段时间,舅舅给他介绍对象,说,女孩儿家里条件好,独身女,老子是农行行长。老马问,这么好的条件能看起我?舅舅说,一来人家想找个实诚人,二来这姑娘腿稍微有点毛病,不过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的,不影响生孩子。老马低头不说话。舅舅说,人家老宋说了,以后女儿的嫁妆是一套房,如果女婿没工作,还包工作。老马还是不说话。舅舅说,这么好的条件你还考虑啥,模样不当吃不当喝,被子一蒙,灯一拉,都一样,光靠你挑水,几辈子才能挑出一套房?老马说,我考虑考虑。

几天前,在广场的人群里,老马碰到王老三和李秀娥。王老三穿着棉纺织厂的工装,憨笑着,后面跟着面无表情的李秀娥,老马趁着他俩没注意转向别处。第二天,老马跟舅舅说,要不见一面看看。

正当宋慧莲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老马走了过去。

你是宋慧莲吧?老马主动开口。

是,宋慧莲抬头看看老马。

老马挨着宋慧莲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可真冷。

宋慧莲嗯了一声。

然后又是沉默。老马偷偷打量了一下旁边的宋慧莲。听舅舅说,宋慧莲今年刚二十一岁,但看面相好像三十出头。肥胖的身躯将身上的粉色衣服绷得紧紧的,腰间勒出一圈肉。老马又看了看宋慧莲的腿,左腿粗的像一根柱子,而右腿明显比左腿细很多。皮肤很黑,蒜头鼻,厚嘴唇,还外翻,戴一个黑框眼镜。老马觉得万念俱灰,坐了一会儿便说,有点事先走了。宋慧莲说,哦。

回到家,老马娘问,相得怎么样?

老马说,丑死了。

老马娘说,近地丑妻家中宝,模样又不能当饭吃,差不多就行。

老马不理,回屋躺在床上,宋慧莲的模样出现在脑子里,老马想,就算这辈子打光棍,都不可能娶她。

院子里响起泼水声,一个女人大声说,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往院子里泼水呀!上次就把我家妞妞滑了一跤,到现在屁股还疼。接着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往院子泼水,又没泼到你家门口,你家妞妞滑倒了,我家二小还滑倒了呢,我还不知道讹谁去呢。

先开口的是老马的大嫂,后接话的是二嫂。二嫂比大嫂早过门一年,二嫂结婚时要了一台缝纫机和一辆自行车;到了大嫂过门,除了一台缝纫机和自行车外加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二嫂知道后找婆婆闹,婆婆说,手表是老大自己买的,二嫂不相信,说老不死的偏心,矛盾就这样结下了,妯娌俩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老马娘去劝架,老二媳妇就说当婆婆的偏心眼儿,拉偏架。老马娘向自己的小儿子哭诉,老马说,以后他俩吵架你少掺和,实在听不下去了出去躲躲。老马娘说,三儿啊,你以后娶媳妇,可千万别再往这个院子里娶了,躲得她们远远的。老马娘的心思其实老马知道,老马娘想让老马当倒插门,也就是上门女婿,因为老马娘实在无力给这个小儿子娶媳妇了。老马爹原先在县铁矿厂上班,一次安全事故,老马爹被磨盘大的石头砸死在矿井里,那年老马刚十四岁,初中还没毕业。矿上赔偿了两千块钱,还让老大接了老马爹的班儿。老马娘用两千块钱给老大和老二娶了媳妇,到了老马这儿,只剩了正房的两间屋子。老马娘屡次暗示老马,让老马找媳妇找个没兄弟的,虽没明说,但意思很清楚,当倒插门。

两个嫂嫂在院子里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老马仿佛被电击到一样,腾的坐起身,穿鞋,推门,骑车,伴随着自行车叮呤咣啷的响声,冲出大门。两个人仿佛被吓住了,看着老马夹着一股怒气从自己身边刮过去。两人愣了一会儿,各自转身回去。


                                                                                      10

鼓楼镇派出所原先在鼓楼街东头的三义巷里,后来搬到了桥北的北坊村,三层楼,外墙贴白瓷砖,院子中间青石砌了一个国旗台子,一根白色旗杆立在中间。

李秀娥怯生生地走进派出所院子,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警察问,你找谁?李秀娥说,找王所长。小警察用手一指说,二楼右拐第三个办公室。李秀娥说,谢谢。

走到所长办公室门口,李秀娥轻轻敲了两下门,听见一个声音说,进来。李秀娥推开门,看见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秃顶的胖男人,应该就是王所长。王所长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李秀娥进来连头也没抬。李秀娥叫了声王所长。王所长抬起头,看看李秀娥。李秀娥说,王所长,是马主任让我来找您的。王所长做恍然大悟状,哦,哦,知道,知道,嗯——,你让我想想。王所长放下笔,托腮思索了片刻,说,你爱人这个事,按规定应该是拘留五天,罚款三千,不过马主任打了招呼,今天你就把人领回去吧,不过罚款该交还得交。李秀娥说,谢谢王所长。王所长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说,小刘,你上来一下。过了一会儿,刚才给李秀娥指路的小民警敲门进来。王所长说,小刘,你领他去办一下手续,罚款交了,人放了。小刘问,谁呀?王所长说,王建设。

李秀娥跟小刘出来,小刘跟李秀娥说,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他,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人,丢人还是小事,万一染上艾滋病,把你也害了,玩儿的时候保护措施也没有。李秀娥低着头红着脸听小刘训话,签完字,交完罚款,小警察领着李秀娥去了关押室。

关押室在院子南面的平房里,说是关押室,其实就是一个杂货间,破桌椅,烂板凳,过春节时挂的红灯笼,报纸杂志堆了小半屋子。

小刘打开门,李秀娥跟着进去,看见王老三和张东红被拷在暖气片上,两人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赤着脚蹲在地上。

王老三抬头看看,又立马把头低下。小刘走过去把手铐打开,说,走吧。王老三起了起身,又一屁股坐在地上,蹲的时间太长,腿麻了。

回家的路上,李秀娥在前面走,王老三在后面跟着,走到北坊桥上,李秀娥说,咱俩离婚吧。王老三不说话。李秀娥说,把包子铺给你,存款一人一半,房子我不要,女儿跟我。王老三问,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李秀娥说,是。王老三停下脚步,问,是不是老马?李秀娥也停下,回头看着王老三说,是,你嫖娼被抓,也是老马找的关系。王老三说,我不离。李秀娥说,随你便,从明天起我不回家住了,包子铺你要想开就雇个人,不开,就关了,说完,转身走了。


                                                                                           11

王老三包子铺关了三天门,第四天,开了,不过没有了老板娘,只剩下王老三一个人。包子铺不卖其他,只卖包子。王老三坐在笼屉旁,心事重重,一个拄着拐杖的女人走到他身旁,不说话,王老三本不想先开口,发现女人比自己能耗,便问,要几个,肉的素的?女人说,我是马显斌媳妇。王老三愣了一下。女人说,他在县政府上班。王老三反应了过来,问,马显斌,老马?女人说,是。王老三问,你找我干啥?女人说,你媳妇和我丈夫住一块儿了你知道吧?王老三不说话。女人继续说,住在哪儿,你知道吧?王老三还是不说话。女人继续说,住在金海岸大酒店二层二零九房间。王老三问,你跟我说这些干啥?女人问,你老婆跟别人上床,你不生气?王老三不说话。女人说,你就不想报复?王老三不说话。女人说,办法我都想好了,咱俩配合到金海岸抓奸,现场拍照,有了证据以后到县政府举报,让他身败名裂,让他把从我们家身上得到的全部还回来。王老三说,要去你一个人去吧,别拉上我,说着看了看女人的拐杖,改口说,找别人帮忙吧,我不去。女人站在原地,不说话,接着开始抽泣。王老三说,你别哭啊。女人说,我父母都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嫁给马显斌以后,怕给他丢人败兴,很少出门,朋友也没有,你让我找谁帮忙?王老三不说话。女人继续说,他的工作是我爸给找的,房子是我爸买的,现在他当官了,就想把我给甩了,没门儿。王老三说,他做得是不对,可你这样闹不是也没用吗?还不如当什么也不知道,该吃吃该喝喝,只要他不离婚,按时给你交钱,管他在外面跟谁睡。女人不哭了,红着眼盯着王老三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窝囊废。王老三笑笑,说,对,我就是窝囊废,然后掏出一根烟点上,不再看女人。


                                                                                        12

炎热的夏季很快过去,立秋过后天气便一天比一天凉爽。在这期间李秀娥回来过两趟,第一趟是拿衣服,第二次是跟王老三说离婚的事。王老三说,离婚可以,但姑娘归我。李秀娥说,姑娘的学校都找好了,在市里,私立学校,教学质量高。王老三没说啥。八月末两人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九月一号,姑娘被李秀娥用一辆桑塔纳接走,开车的不是老马,应该是老马的司机,王老三猜测。

姑娘走后,王老三觉着自己的生活一下子闲了下来,时间空出一大块儿。他不会打牌,麻将更不会,也不喝酒,刚开始闲得有点发慌,后来慢慢习惯了,早上早起蒸包子,上午卖完,中午补觉,下午自然醒,然后坐在炉子旁抽烟,晚上凑合吃一口,然后睡觉,日复一日。这年的天冷得很早,农历十月刚过,天已经冷得冻耳朵,一天下午,王老三正靠着墙抽烟晒太阳,一个人站在王老三的面前,王老三抬头看,是张东红。自从派出所一别,王老三和张东红还没碰过面,不是有仇,王老三不恨张东红,说起来还有点感激,只是不知道见了面说啥。张东红没说话,走进屋里拿了一把凳子放在王老三旁边,坐下,王老三递过一支烟,他接过点上,两人就这么抽着。一支烟抽完,张东红说,离了?王老三说,离了。张东红说,离了好。然后俩人不再说话,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默默抽着烟。太阳渐渐沉下去,天色暗下来,推车卖馒头的大妈准备收摊回家,街边修自行车的师傅也在默默收拾着工具,惠民巷里学生们成群结队打打闹闹从巷口走出来,这时电线杆上得路灯亮起。张东红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儿弹向路中央,说,走吧,一起喝点。

惠民巷里有一家烩面馆,夫妻店,老板儿和媳妇都是河南人,王老三自从离婚后就成了这里的常客。此时面馆里还没开始上人,老板儿坐在门口抽烟,看见王老三走过来,热情招呼俩人进屋。俩人进屋坐到靠墙角的位置,老板问,吃啥?张东红问,有炒菜没?老板指指墙上,说,都在墙上,你看看。王老三说,吃两碗面算了。张东红自顾自地点道,来个凉拌猪头肉,再来个木须肉,再来一瓶高粱白。老板说,好嘞,你稍等,先喝口水。

老板娘从厨房走出来,用围裙擦了擦手,拿了两个白瓷杯、一个不锈钢茶壶放到桌上。张东红拧开酒瓶,把两个瓷杯倒满,端起一杯说,我先喝一杯,给你赔礼道歉,说完,一饮而尽。王老三说,不至于,没有那回事也得离,要怨就怨我点儿背。张东红把杯子倒满,说,你真以为是怨咱们点背?王老三问,啥意思?老板娘将一盘凉拌猪头肉端上桌,张东红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端起杯子和王老三碰了一下,抿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说,最近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越想越觉着不对劲儿。

怎么不对劲?

那片儿的旅馆,凡是养小姐的哪家没有点关系?没关系能开下去吗?公安局早就把你给封了。公安局如果有什么突击扫黄的行动,早就得着信儿了,怎么可能让抓了现行呢?

王老三拿起酒杯举了举,没等张东红端杯便喝了一口,说,别瞎猜了,都是我命不好。

张东红把端起的酒杯放下说,啥命不好,肯定背后有人捣鬼。我公安局一个朋友跟我说,那天之所以突然查青青旅馆,是上面亲自交代的。

王老三笑着说,就咱俩这德行,还值得上面领导亲自关照?

你这脑子怎么就不转呢?张东红脸色通红,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喝酒的缘故。

来来来,木须肉好了,老板娘把一盘儿冒着锅气的木须肉端上桌。

老板菜炒得不错,张东红说。

家常味儿,吃得可口就行,以后记得常来照顾生意,老板娘笑着说。

肯定常来。

有大哥这句话就行,你们慢慢吃,缺啥叫我。

老板娘走后,王老三问,你刚才说的话是啥意思?

你先想想上面那个领导能认识你?

王老三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啊!

再好好想想。

真没有。

谁把你从派出所捞出去的?

你是说老马。

张东红不语,夹了一筷子木须肉放进嘴里。

你的意思是老马让公安局抓的我,为啥呀?

你好好想想为啥?

几个年轻人打闹着走进饭店,老板娘招呼着坐下,年轻人要过菜谱开始点菜,咋咋乎乎,小小的饭馆一下子热闹起来。王老三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抽烟,张东红的话让他有点无法接受,他不相信李秀娥能干出这种事,要干肯定也是老马一个人干的,李秀娥肯定不知道,他了解李秀娥。

明白了没有?张东红问。

王老三说,喝酒吧,无所谓了。

你就不想弄他?

弄啥弄,拿啥弄人家?

晚上找个没人的地方给狗日的一棒子。

喝酒吧,你这都是猜测。

猜测咋了,就凭他抢你媳妇这一条就值一棒子。

王老三不说话,看着那几个吵吵闹闹,抽烟喝酒的年轻人。


                                                                                           13

时间转眼到了腊月,年关将近,街上一天比一天热闹。王老三女儿放了寒假,想回去跟王老三住几天,李秀娥不同意,女儿便不理她,当然更不理老马。李秀娥离婚后不久,老马便给她租了一套房子,三居室的单元楼,家具电器,一应俱全。老马和李秀娥正式住到了一起,但没结婚,原因是老马媳妇不同意离婚,老马承诺净身出户,宋慧莲说,除非你辞掉工作,工作是我爸帮你找的。老马说,工作是冯县长给我安排的。宋慧莲说,没我爸的一万块钱,你能当上办公室副主任?老马说,我什么都不要了还抵不上那一万块钱么?宋慧莲说,抵不上,除非你辞职。老马说,我辞职了谁养女儿?宋慧莲说,不用你管,你要不辞职,咱这婚就离不成。老马说,随你便吧,反正我是不回来住了。宋慧莲说,行,走着瞧。

妻子可以不要,但女儿不能不管,所幸女儿上了初中,老马给她办了住校,只有礼拜天回家待两天。

王老三女儿没跟李秀娥打招呼便跑回了家,王老三看见女儿回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包子也不卖了,忙活着要给女儿做饭,饭还没做好,李秀娥就来了,死活要拽女儿走,女儿哭闹着不走,王老三说,让她吃完饭再走吧,我去送他。李秀娥不说话,只管发狠要把女儿拽走。王老三看不下去,说,你不至于这样吧,我好赖是他爹,还能害了她?

李秀娥还是不说话,拖着坐在地上的女儿往前走,女儿哭喊着说,我不走。王老三上前把女儿夺过来,高喊,李秀娥你疯了。李秀娥也高喊道,你耍小姐的时候就没想到还有个女儿?王老三和女儿都呆住了,李秀娥一把薅起女儿,夺门而去,只留下愣在原地的王老三。


                                                                                        14

腊月二十九,国道两边的旅店大都关了门,只有极个别还开着,门口坐着几个懒洋洋的小姐在晒太阳。王老三骑着自行车沿着国道慢慢骑着,快过年了,国道上只有零星的车辆驶过。王老三停在一个旅馆门前,旅馆门还开着,一个胖女人在门口坐着抽烟,看到王老三,胖女人问,大哥进来玩儿会儿。王老三推车过去,问,还有其他人吗?胖女人说,大都回去过年了,还有一两个,不过现在手上都有活儿,估计也快完了,你进屋稍等等。王老三想走,胖女人不容分说,把王老三拉进屋,刚进去,便开见一个女人陪着一个男人从楼上走下来。女人就是长得像年轻时李秀娥的那个小姐,男的是老马。

老马看见王老三脸色稍微变了一下,表情有点尴尬,但马上便恢复正常,跟王老三打招呼,说,这是我一个亲戚,我来给她送点东西。王老三没说啥,扭头走了。

王老三想那个了,虽然上次被抓的恐惧还未消除,但下半身的欲望还是推着他来到了这里,不过当他看到老马时,他突然不想了,他出门骑上车,慢慢悠悠地行驶在宽阔空荡的国道上,他觉着身上轻松了许多,也干净了许多。

骑车来到北坊桥上,王老三将车扎到路边,倚着护栏看着桥下的冰面,冰面上空空荡荡,强烈的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王老三看了一会儿,觉着有点眼花,把头扭向一侧,发现不远处一个女人也和他一样正出神地往向桥下,他觉着女人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女人也这时也转头看向自己,四目相对,他认出了女人,是那天来找自己的那个女人,老马的妻子。女人向自己走来,王老三有点紧张,不自觉地咧嘴笑了一下。女人说,我把马显斌举报了。王老三说,哦。女人又说,估计没多大用。王老三说,哦。女人说,你也写一封举报信吧,两个人写比一个人可能作用大。王老三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女人说,你一个平头老百姓,怕他干啥。王老三不说话,掏出一颗烟点上。女人说,如果告不倒他我就从这儿跳下去。王老三说,别干傻事,不值当。女人不说话,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年很快过完,过完正月十五,王老三便又开始卖包子。一天张东红来找自己,告诉他一个消息,北坊桥上有人跳桥自杀了,让他猜是谁?王老三心里一沉。自杀的果然是老马的妻子,死的时候身上还揣着举报信。

老马因为作风问题停职了几个月,几个月后被调到交通局当副局长。又过了几个月,鼓楼镇派出所接到一个举报电话,举报人说,夜巴黎旅馆有人嫖娼,同时接到电话的还有李秀娥。可当她赶到的时候,夜巴黎已经大门紧闭,她给老马打电话,问他在哪儿,老马说在单位加班。她赶到交通局,看到老马一脸严肃地正在看文件。老马问她过来干嘛?她说没事,转身走了。

后来一则传言在城里疯传,说一个当官的在夜巴黎嫖娼,正遇上警察突击检查,吓得把避孕套吞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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