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进城
朱牧等待着中考的消息,想着张璇此时此刻正在干什么,是否在他想张璇的时候,张璇也正在想自己?同时暂时告别学生的状态,完全放空在家,偶尔想想刚刚经历班级散伙的悲伤,显得有些不习惯,因此,这个暑假略显漫长……
朱牧怀着忐忑的心情,他想他应该能上一中,可是万一呢,有时候感觉良好,结果却不尽人意。好不容易熬到“发榜”的日子,母亲安排他和父亲下地干活,她去赶集买东西,顺便去看朱牧的结果,能不能拿到录取通知书,他们都不知道。朱牧也给母亲交待,看一下范宇彬周天扬的结果。其实,他还想让母亲帮忙看一下韩琪的成绩,但人家另一个班的,还是个女孩,怕说不明白为什么,所以就没说。
那天,朱牧和父亲在玉米地为玉米二次除草,干了近一天,汗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衣服上留下一道道貌似盐霜一样的痕迹,脖子和手臂上也被玉米叶划出一道道红印,所有的劲头和这烈日温度一样,慢慢消退下去。朱牧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父亲杵在锄把上休息,微微喘着气,嘴里叼一支烟提神,似乎也已被消耗到精疲力尽。他们没有说话,彼此知道对方的想法——累了,都歇歇!
“咦,我不在就这样干活的”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吓了朱牧和父亲一跳,这个不是别人,正是朱牧的母亲,她已经从集市上回。
“就坐下来休息一会,你看干了多少面积不就知道了”老朱微笑道。
母亲本来就是开玩笑,没有继续回答,对朱牧道:“朱牧,你的东西拿到了”
老朱的眼神立马聚精会神,朱牧也开始紧张,问母亲道:“啊!怎么样?”
朱牧母亲笑起来:“你考上一中了”
“太好了”朱牧挥舞一下拳头,“范宇彬周天扬呢?”
“都上了”
老朱也高兴起来,抽烟的节奏明显加快。朱牧内心荡漾,一扫干活的疲倦,虽说一中不是自己的梦,可一中有他们的约定,包括张璇,范宇彬周天扬;同样,也意味着他有成为高中生的能力,虽然在村里这还不是最高学历,但一定已经进入“十强”;再说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那是最好的去处,况且,整整上了九年学,都已经成为习惯,每到山野泛黄,秋高气爽的时候,总觉得该去上学了。
那天晚上,朱牧拿着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封面,一中的照片,校长寄语有一句话写道:未来三年,定是你人生精彩的三年!有多精彩,朱牧不知道,他想起城里的高高的楼房,宽阔的马路,一中的的古树,其他的,都是未知,只是心里充满了兴奋和期待。
朱牧母亲特意做了几道好菜,庆祝朱牧考上高中,饭桌上,还不忘了叮嘱朱牧:“以后你就是高中生了,不要放松,心在哪儿,哪儿就会有结果”
朱牧没有听母亲继续说下去,打断她道:“妈,我知道了,你托人顺道的时候去跟哪两个家伙约定一声,走的时候一起”
“姓周的和姓范的?”
“除了他们还有谁”
那段日子,母亲成了朱牧的倒计时器,每天都会告诉朱牧,还有多少天就要去学校了。朱牧暗自发笑,母亲怎么像民族学校的黑板一样,天天倒计时。终于在阳历八月末的一天,周天扬爸爸领着周天扬,范宇彬妈妈领着范宇彬,背着棉被,提着大蛇皮袋,来到朱牧家院子里,他们之前约好结伴而行。
刚进大门,老朱两口立马笑脸相迎,老朱赶紧递上一支香烟,一阵寒暄客气后,周天扬爸爸回头严厉地对周天扬道:“儿咯,越长大越不像话,叫朱伯伯和伯娘”
周天扬赶紧打起精神:“朱伯伯好,伯娘好”叫完后,范宇彬也赶紧跟上。
朱牧母亲赶紧回应道:“这俩孩子一看就精神,比我家朱牧可强了”其实,在母亲心里,朱牧比这俩强得多。
朱牧在一旁偷笑,难得见这俩小子这么正经,范宇彬趁大人不注意对他挥拳头示威,然后三人相视一笑。
太阳渐渐爬上来,朱牧和父亲收拾行李,父亲一边收拾一边告诉他军人如何打背包,朱牧他们的背包里都是棉被床单,用塑料袋装好,麻绳横竖三道绑起来,像极了一个大号炸药包。朱牧妈妈忙前忙后,锅瓢碗盏叮叮当当,范宇彬周天扬在门口东张西望,他们的爸爸妈妈聊着什么。最后大家一起坐在饭桌上,开始吃起来。周天扬爸爸说道:“你们三人结伴,我们大人就不用送了吧?”
三人异口同声:“不用”
范宇彬妈妈道:“这样路上有个照应,都没出过远门”
朱牧母亲到:“去学校要团结,不要惹祸,要好生学习,高中就是大学的门槛,现在苦点累点不怕,考上大学就轻松了,就好了”三人听着,默默点头,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很多人都会说的这句话害人不浅。
老朱补充道:“只要是学习,任何时候都不要放松,你们现在条件好,还可以坐一段车,我们那时候,一大早就起来走路,天黑的时候就到县城了”。这条件是好一些,可也没好到哪里去,要步行四十多里地去另一个镇赶过路中巴。
周天扬爸爸道:“再艰苦,也要努力。我们农村,靠这一亩三分地,供你们读书可不容易啊,你看村里面多少和你们一样的都去打工了。”
大人们都附和起来,就是,可不容易了。
一顿饭的工夫,很快结束,三人背起背包,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准备出发,他们走在前面,大人们跟在后面送他们三人出村,朱牧母亲道:“你看你们三背着‘炸药包’去上学 ,啥意思?就是要拿出炸碉堡的精神,所有的硬骨头啃下来” 。她总是爱举这样的例子。
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到村口后,大人们千叮咛万嘱咐,所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惹是生非,小心报名费不要丢了的话又说了一遍,他们才回去,三人就这样上路了。 兴奋?有;忐忑,也有,因为前面的路是未知数,他们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条路,朱牧曾经赶着牛,走了数百遍;曾经送走了点点妹妹,她就再也没回来过;曾经朱牧看到哥哥从这里出去,变成个大小伙回来;自己也曾经踏着他去了民族学校,今天又一次踩着它出去县一中……它已经从一条高低不平的小路,变成一条石子铺成的简易马路,可是,朱牧并没有在意他的变化,也不知道,这一走,他会和这条路越来越远,有一些告别毫无仪式感,可偏偏就是告别,在民族学校的时候,一周回来一次,这一去县里,变成了一月一次。
三人背着“炸药包”,这给他们贴了一个明显的学生的标签,穿过一个个村庄,人们停下张望,他们是开心的,有人问去哪上学,他们会骄傲地回答:“县里”,这回答,仿佛不是去上学,而是去当县长。
一路上,走走歇歇,朱牧问:“韩琪怎么样了?”
范宇彬道:“我去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遇见她了,她应该念了,说要去广东”
“哎,就这样散了”朱牧显得非常遗憾。
“她还说到一中捎个信给她告诉她地址,有时间给我们信”
周天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你假期见到张璇了吗?”
“我怎么见,天天下地干活,我总不能跟我爸妈说去他们村看她吧”
周天扬道:“那又得一年不见咯”
走了将近4个小时,早上吃的东西全部消化,又饿又累之际,终于看到省道。可范宇彬不想走这条路,他说太耗时间,再翻一座山就是国道,穿几个隧道就到县城了。这些都是中考时经过获得的“知识”。这图快的建议说出来,大家都觉得英明,可是,到国道上以后,他们就后悔了。
走到国道上,天阴下来,眼看就要下雨。他们在路上拦了好几辆车,司机都摆摆手,怎么回事?路边一个干活的阿姨告诉他们,国道上都是长途车,基本坐满了,拦得到拦不到要看运气,短途都在省道上,随时都有位置。这一说,傻眼了,回去吧,又要翻一座山,不回吧,又怕拦不到车。正在纠结之际,堆积的乌云再也忍受不了暗黑的压抑,瞬间大雨倾盆,放眼一片田野,没有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雨水不停的敲打着他们又累又饿的身躯,顺着头发流到眼睛,他们不停的擦,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干纱,还好背包塑料袋封闭严实,朱牧和周天扬开始责怪范宇彬道:“刚刚老老实实在省道,早就走了,非要来这遭罪。”
范宇彬生气道:“他妈的谁愿意?别啰嗦了,有车来赶紧拦”
就这样淋了二十分钟,有一辆车被拦停下,愿意拉他们走,可售票员说只有两个位置,超载一个不行。司机师傅人好,说道:“学生嘛!上来,难道就在这淋雨,被交警罚款我也认了。”
这个师傅让他们感觉到暴雨里的一丝温暖,谢过后上了车,可他们一身是水,都不好意思跟别人一块,所以跟人换了靠近的位置,三人挤在一起,半个小时后,进城了。
这场雨,是插曲,可是就是如此猛烈,这一路就像走过一生,有欢乐,有痛苦,有坚持,还有温暖。
还是那座城。中考,他们是这里的过客,今天,他们要在这里生活学习,这还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他们背着背包,一身湿透走在路上,像三个外星人光临地球一样得到超高回头率,可是他们没有往常的意气风发,他们只是民族学校和那个小集市的明星,对于这座城市,初来乍到,所以都小心翼翼甚至狼狈,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得罪这座城市的主人,就会被这座城市遗弃。周围的风景都一样,他们没有方向感,说不出这个城市哪里怎样,只有一个目标——一中。
一中,古老而神秘的大门上,挂了一条横幅,“欢迎新同学”,进了大门,便是具有历史底蕴的石阶,爬上石阶,宽阔的操场,两旁高大的树整齐的排着,仿佛学校的卫兵。虽然已是傍晚,学校依然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接待工作,是的学校是井然有序,报到,姓名,来自哪里,分寝室……只有学生和家长们大包小包,乱这一团。朱牧三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排着队,周围全是家长的吩咐声,打听办手续程序等等……终于轮到他们了。“民族学校来的,朱牧是吧?”
“是的”
“你分到高一(6)班,寝室在A栋218,明天上午交钱,现在先去寝室”就这样一套程序,他们三人分开了,周天扬五班,范宇彬三班,寝室都在A栋。三人来到寝室楼下,互相看了看,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似乎马上要失去两个可靠的人。他们只是简单的约好整理好床铺一起吃饭,然后就匆匆上楼。
生活节奏就是如此之快,来不了回忆民族学校的往事,来不及讨论韩琪的去向,来不及想念他们想念的人,自己已经进入新的境地。校园在晚上十一点才安静下来,那一夜,朱牧睡得一点也不踏实,他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盯着天花板,心里对这个新的环境还有些不安,有些事情莫名其妙就这样了,根本无法总结,直到同学传来轻微的鼾声,不知不觉中谁去。
半夜,朱牧做个一个梦,他坐在一辆巴士上,车上只有他和司机,沿山而建的柏油路上空空如也,路边安静的湖水,翠绿的杉木树……这是回家的路,朱牧开心起来,司机也对他微笑,可是,画风突变,仿佛开到海边,海浪汹涌而来,潮水凄厉吼叫,朱牧还没见过海,他问司机去哪儿?可司机不再微笑,只顾开车,这不是回家的路,朱牧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