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风吹日晒,大院的院墙似乎矮了一半,湿淋淋的墙土是苍老的深褐色。像一个佝偻的老人,风烛残年,悄没声息地站在雨里,侧耳,听见他艰难地喘息。
想起那些年少的日子,伏在他的背上,看晚霞,数星星,日子快乐的不像话。常常淘气,踩着他的背,一圈圈地跑,或者学做少林功夫,一遍遍地攀爬,期望也可飞檐走壁。一群顽劣的少年,他总不嫌烦,任由我们发疯。
大院的北侧是马厩。想起黄昏时,火烧云热烈,马群踏云归来,俊朗的侧影,飘逸的马尾,清脆的蹄音,腾起的飞尘,都换化成一幅清远的图画,铭刻在记忆里。
大院周围青草葱茏,后面是辽阔的田野。此刻,那些小小的快乐的身影,又在眼前重叠。疯跑,忘了回家的时间,抱一怀鲜花,逮几条小鱼,或者在马厩旁松软的草丛里寻几颗白嫩的蘑菇。芨芨草长得茂盛,不经意间,忽然看到狐狸亮晶晶的眼睛,闪电般消失在草丛深处,留下一颗心,在天地苍茫间惊骇不已。
没了,都没了。
我忽然感到窒息,步履沉重。
站在大门前,铁锁锈蚀,院子里空空荡荡,荒草丛生,停着几台大型农机具。目光延伸,惯性地向里,再向里,那个熟悉的角落,竟然望见从前住过的那排房子,唯一残存的一排房子。
是的,我曾经的家。在彤云密布的天色里,还是白墙灰瓦,醒目的白。
中间是我家,东邻是淳的家,西邻是海霞的家。我回过头,想大声喊,看啊,那是我们的家!
刚一张口,便是哽咽。只字未吐,泪水决堤。
迟迟不归乡,归乡情更怯,只怕劈面相逢,她凋零破败,我拂面大恸,这一道伤又被硬生生地撕开,血泪相和。可总要回来的呀,哪怕看一眼,也可安放我半世流离。
八千里家园故土,三十年风雨飘摇。我浪迹天涯,她原地翘首,连容颜都不曾改变,似乎坚信,总有一天,我会归来,拥她入怀,一寸一寸,吻着她亘古不变的气息。
如今,我与她一门之隔,我泪目以待,她安详微笑,我与她皆完成了平生夙愿,即使明日又天涯,即使天涯又天涯,都可安然闭目了。
那门前的小河呢?小河上的石桥呢?
友走上前,指给我看。
是了,是那个位置,那一条在异乡的梦里夜夜流淌的小河,曾经清清浅浅,像闪亮的银带,弯弯曲曲,萦绕在心田。如今,它消失了,往事一般,散在尘埃里,只有蔓延的青草,细碎的沙石,开着几朵金黄的水晶花。那隐在草丛里的几块方形石头,是被遗落的桥石。
我记得那会刚刚学会骑自行车,有一次从桥上摔下来。多笨啊,不知道拐弯。那是冬天,河里没水,一河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幸亏穿的厚实,半天才爬起来,疼的龇牙咧嘴。
春天的时候,山上的雪水流下来,我也曾傻傻地追过,突发奇想要和它赛跑,到底没跑过那股挟沙带泥的水流。我弯腰大口喘气,听着它叮叮咚咚一路奔去,欣喜地看着春天滚滚而来。
还有水房。孤零零地一间房子,矗立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
父亲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除了洗衣做饭,我们还要放羊,打猪草,洗鱼。而我就特别羡慕那些会挑水,还能一路溜溜地小跑的孩子。学着挑过水,一根扁担歪歪扭扭,边走边洒。肩头压得生疼,可还是很勇敢的样子,一脸的骄傲,来来回回很多趟,怎么也挑不满家里的水缸,却还是试图得到爸妈的夸奖。
俱往矣!那些时光也像桶里的水,一路跌跌撞撞,边走边洒,三十年过去,桶里还剩多少?
雨停了,斜阳晚照。大院里仿佛又是一片喧闹,捉迷藏,上高墙,走啊,采蘑菇去……炊烟四起,妈妈站在门口喊:华子,回来吃饭!
华子,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小伙伴们站在高高的院墙上,极力模仿着妈妈的腔调,看到我又羞又恼地红着脸,一个一个白眼翻过去,狠狠甩过长长的发辫,禁不住又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