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行年三十有三，居于穷巷陋室之内，瓮牖绳枢、栋桡壁倾，泠风则身瑟瑟，飘风则屋摇摇。虽数米而炊、析薪而爨，犹捉襟见肘、纳屦踵决；妻蹙额摇首以叹息，儿嗷嗷待哺以嚎哭。于是中夜起坐、星下盘桓，遥指玑衡、愤而质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四时无私措行、日月无私递照，霜露所均、不偏不党，奈何人皆熙熙，我独闷闷？人皆有余，我独不足？东乎、西乎、南乎、北乎！何独使我至于斯极也？天生我才，何又弃而不用，必也残椽以为箸，而后苍天之心快哉？设我无才，何又畀以志虑，非旁搜远绍则于心怏怏，何不使我若木若石、混沌无知，而后免于思虑营营之患也？既已饵我以知，复又陷我以贫，天地其果不仁也！”
言未讫，众星隐耀，万籁肃然，霰雪纷纷，四野漫漫，吾乃兀然伫立于天地之间。立有顷，有物若鬼若魅、若萤若烛、影影绰绰，绕我三匝，俄而立乎吾前。吾乃定睛视之，见其衣衫褴褛，手足胼胝，知其为穷鬼，遂叱之曰：“妖孽速去！吾尝阅郁仪结璘之文、览白羽黑翮之道，可于弹指之间令汝魂魄飞散？速去、速去！不尔，吾将挽弓以射汝，挥剑以斫汝，汤镬以待汝……吾之苦于贫穷也久矣，疾之已甚，不复欲见！”
穷鬼曰：“噫！吾子犹有蓬之心也夫！物之聚也，以类相感，是故宫鸣则宫应，商鸣则商应，岂有牛鸣而马应之理？愚痴倒悬者，以本为末、弗能正视，觌眄之间，目吾为财神；明心见性者，胸怀洒落、用心若镜，虽见我为穷鬼，不吾惧也！汝既能知我为穷鬼，自非倒悬之民。本意与吾子志气相契，故来相谒，不期竟亦鄙陋如斯，几令我戚然无语。昔吾尝与相如携手、子云促膝、渊明比肩、昌黎共语，此四子者，皆待我甚善，以我有德于彼也……”
“咄！慎勿复言，尔穷鬼何德之有？徒能使廉洁之士前跋后疐、行动龃龉；使饱学之人被褐怀玉、招诟蒙尘；虽有丽质，逢汝而黯淡；虽有奇才，见汝而委顿。尔何德之有？”
穷鬼曰：“吾有三德，尝试言之。阳春三月、鸢飞戾天，蠉飞蠕动、跂行喙息之属鼓噪一时，至冬焉则蚊虫蛙蛇尽皆裹足而眠，唯有鹰击长空、虎啸幽谷，以此知寒暑不足以变其志也。涅而不缁，而后知其白；磨而不磷，而后知其坚，非颠沛困厄之际，何以知君子偶景之操、固穷之守也？此吾之德一也。人有百骸九窍，唯有一心，是故心一则神，心多则昏。心溺于声，则失于察；溺于色，则失于听；心重于外，则轻于内；重于末，则失于本。因有穷也，则外损汝耳目之声色，内损汝心志之嗜欲，使汝欲攀缘而无所攀缘，欲驰骛而无所驰骛，故得屏除机巧、收敛意志，内视反观、涵养本心，鄙薄名利、澡雪精神，与天地同流、日月齐辉，岂不善哉？此吾之德二也。阴在阳内，非与阳对，物或益之而损、或损之而益，阴阳不测之谓神。厚生利用，所以欲民之生也，然纨袴膏粱时或陷于囹圄而死；刑罚杀戮，所以置民于死也，然收令行禁止之效，竟为生民之术。庸讵知财帛富贵非所以杀汝也？贫穷困厄非所以生汝也？是故倒悬之民视吾为财神，正心之士见我为穷鬼。财神即是穷鬼，穷鬼亦即财神，能以道使汝困穷者，必能以道使汝通达！古今逐利之人，湮没无闻者多矣，而相如、子云、渊明、昌黎之所以不朽者，何也？其德我者，吾亦德之！”
吾闻穷鬼之言，哑然而笑，曰：“某心茅塞，以致唐突，幸承教诲，开我愚鲁。”乃与穷鬼携手啸歌于旷野之中，声若金石、充盈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