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与天国—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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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地狱哀歌



火焰,浓烟,警报。警告,火场危险,有序疏散,警告……


“安全出口”的小绿人在火光映红的烟雾中无力地闪烁着,走廊中,披着半湿棉被的学生踉踉跄跄地冲向门口。门外,再往外,直到校园的大道上,逃出火场的人被或搀或背着来到安全区,软瘫在草坪的空地上。这座学校早已没有了半夜应有的静谧,取而代之的是两千个或在火场或在安全地带的人不安的窃窃私语和悬在半空的心。

巡逻保安换班时,向来要从这条小路走一遍。但今天保安老陈走到路口时,眼前的景象险些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不准成精的年代见到了鬼——来自地狱熔炉的鬼。

三栋半挨不挨的教学楼缝中,依稀映着烈红的火光。

背后的两栋学生公寓,已经成了火焰山。刚落成几年的新楼,几乎所有的曾经的明窗亮牖都飞出了一条条浓重的烟龙。墙面的黄白瓷砖不知崩落了多少,侥幸留存的也多半无从幸免,该被烟熏火燎的地方一处也别想得到清白。从被砖瓦砸成麻花的门框中挤出来的一团团似人非人的活动物体,没跑几步就跌倒在草地上,不知是惊愕还是痛苦地回头望向差点出不来的宿舍楼。揭开裹在身上的已被烟火熏得黑一块黄一块的棉被和毛巾,他们还是正常人,但绝对又不是平常人。方才安眠的床榻,覆盖着整个房间的天棚,都交给了无情的烈焰吞噬。睡梦中开始逃命的现实让这些年轻人难以相信这就是现实。六层楼灰白的梁柱犹在,漆黑的窗口仿佛森林中巨人空洞的眼眶冷漠地望着幸免于难的大半个校园,和挤满广场、精神几近崩溃的逃难者和避险者。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任何一个亲历者都无处可逃——无论肉体上还是心灵的感知上,都是如此。


与此同时,军区的空管雷达上一个模糊的三角形信号一闪而过。

在雷达屏幕上,视距内就有整整一个中队的战斗机分散开来进行战备训练,地面上还有时刻警戒的防空导弹团,然而并没有人对此做出反应,指挥部也没有任何战术命令传来。

也许是他们并没有看见罢,又或者是,他们假装没有看到这个东西。

空域内确实已经没有原先那个速度惊人的飞行器,但如果此时有人抬头看天,不难发现月明星稀的苍穹上,点缀着两个极不和谐的微小光点。稍大的一个拖着彗星般的模糊尾迹越升越高,直到肉眼几乎无法看见,更小的则在空中盘旋,如同飞得极高的猫头鹰在寻觅着地面上的猎物。

发现它们固然不难,只要没人去在意正下方地面上那个已被烧毁了两栋楼房的校园。空中盘旋的光点开始急速下坠,渐渐淹没在下面城市中心的熠熠灯海。


火焰,浓烟,警报。警告,火场危险,有序疏散,警告……


宿舍楼里,秦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条走廊里转了多少圈。平日里无比熟悉的通道在烟雾中陌生得可怕,穿着棉拖鞋的脚只能在模糊的地面上艰难地摸索——地砖像是被砂砾洗过一遍,走廊地上散落的残破碎片让人不敢踏足,生怕一脚踩下去就是一笼阴燃的焦炭。她伸手撩开挡在额前的几缕发丝,原本柔顺的及肩长发在这种慌乱中散乱到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一缕挡住了视线。逃生通道的位置被隐没在团团灰白的烟尘后,而她现在的位置——说实话,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只觉得短短四十米的走廊长得仿佛米诺陶的迷宫。走,唯一的选择是向前走,向空气最新鲜的洞口走去……

照秦樱自己感觉,她现在的处境并不比被巫婆下了诅咒在黑暗森林里兜圈子的公主好到哪里去。

终于找到了楼梯口,但秦樱完全不想迈出那一步——换了旁人恐怕也没有几个敢下去的,楼上坍塌下来的铁栅栏和木扶手已经把整个台阶堵得严严实实,依稀还能看到楼梯缝里不断往下坠落着燃烧的碎片。退回去,退回刚才的地方。鼻腔里烟尘仿佛红热的铁渣一般灼烫着,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涌出。秦樱的视野逐渐被泪水模糊,高温和毒气造成的晕眩一遍遍麻痹着她的神经。她想呼救,但又一股浓烟让刚到嘴边的那一声救命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从小到大,秦樱不知见过多少旁人闻所未闻的新奇场面,而火灾,能困人于其中的大火,倒真是头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看见下一次,矛盾的问题。最大的希望,除了能够活着出去,走出这个地狱一般的火海,恐怕再没有其它。


火焰,浓烟……警报。警告……有序疏散……警告……火场危险……疏……散……


秦樱迷迷糊糊地看向自己的身体。被烟雾熏染的粉色睡衣的两个口袋全是空的,似乎除了手里攥着的那块小小的银色手表,再没有什么看起来像“自救工具”的东西。无力的手臂将手表举到眼前,表盘上那个读秒的轮盘依然在一格一格地轧轧转动。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接下来的五十九,却再也没出现过。

表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猫脸形状的小金属片浮雕。


几乎在表停下的同时,背后走廊尽头那扇完全封死的大玻璃窗从外面被击碎。跟着破碎的玻璃和合金窗框一起滚进来的,是一个人形的黑影。黑影的尽头似乎还有一盏昏黄的探照灯。灯光穿行在火光之间,却难以穿透浓重的烟尘。而这个人只扫视了两圈,便像锁定目标一般向秦樱的方向奔来。秦樱在昏倒前一刻,模糊的视野里应该就只有那盏一闪而过的黄灯,和那个庞大的身躯——那个人比她高出六英寸多,头上套着的护罩勾着奇异的直线条纹饰,那纹路,说实话,就像,像……像猫的胡须,又像是枭鹰面盘羽毛的花纹一样……

秦樱只感觉那双手将她抱了起来……这个人的衣服是某种不知名的纤维制品,闪着锁子甲一般的金属光泽,但那又是柔软的,人的体温让她感到稍微舒服了一点。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面具人抱紧猫一般瑟缩在怀中的秦樱,快步走向窗边一个还没有完全被烟尘浸透的角落,一个尚可以肉眼视物的地方。这个人腾出一只手,费劲地从胸前的绑带上拔下一个雾化瓶,拧开,伸到了秦樱半开的口边。

“吸一口,防烟尘的,喉咙会好受一点。”这个声音,绝对在哪里听过,只是又绝对地不同寻常。

一口药液被艰难地灌下去,秦樱的视力也恢复了大半。“你……是……?”这似乎一定是最必要的问题。

面具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个人用方才拿药瓶的手拧动了一下肩头的灯,然后,摘下了样式奇特的头罩。

即便是周围充斥着浓烟,秦樱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张脸,先前被古怪得有些幼稚的面罩遮蔽的脸,那张无比熟悉的脸。

一抹苦笑渐渐浮现在秦樱被烟尘染得模糊不清的脸上:“……柚……为什么是你?……”

“抱歉嗷,这次,没有放鸽子。”这个人说罢,空着的那只手已经抽出了一柄枪。原来将要被烧塌的铝合金大窗,在一声枪响后彻底成了断线的风筝,掉下来五层楼的窗台。

那个下坠的窗框惊醒了楼下慌乱的人们,数百人同时抬头望向那个高处的窗口,但那不是窜出来的火苗,却是一个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秦樱柔软的身躯被那个谁也不认识的怪人紧紧抱住。这个人一跺脚,飞身而起,越过茂密的小树林,遁入了远处无尽的黑暗。

自然看到这个怪人的旁观者里很多都已经认出他怀中的少女是谁,但谁也不相信眼前的一幕,这种情况,一般人还是在电影和奇幻小说里见的更多些。有几个教师报了警,警察的回答却显得他们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一样,学校周围停的十几辆警车也纹丝不动。于是乎,这场本身就成了悬案的大火背后,又多了一根分支。没人知道那个陌生的人去了哪里,就像秦樱,一个似乎普通又不很平凡的十六岁女孩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一样。


仅有的在后来同时见过这两个人的,恐怕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医生了。

市医院停在路旁的55号救护车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市郊的那所学校的火灾惊动了全市的医院,一时间整个街区都被刺耳的警笛充斥。不同于其它医院配备的普通救护车,这辆经过改装的丰田海狮曾属于本地的驻军医院,车厢内密密麻麻的救护设备令这辆并非庞然巨物的商用车俨然能够被等同于一间移动的急诊室。4.8升的V6引擎发出困狮嗥叫一般的轰鸣,轮胎摩擦着粗糙的水泥路,白烟渐渐腾起……

然而发动机在这个时候噪音逐渐缓和下来。无菌衣裹身的司机,此刻也转过身,惊恐地望向后车门外那道陌生的影子。影子,黑夜中只能依稀显露轮廓的影子。

车里的人,无言地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从夜色中剥离出来,踏进车厢,然后,将一个被晦暗的毛毯包裹的人形物平放在车厢中央的急救床上。

毛毯展开,少女的娇颜依旧,却是涂上了一层灰浆一般地苍白。这个人的手仍将少女绵软无力的小手紧握着——这个人,在旁边的人们看来,和床上的少女年龄相仿,然而一黄一蓝的怪异双眼中弥漫的冷气却是数十年都从未有人见过的。

“308号紧急命令,去市医院旁边的特设急诊室。”这个人将枪收回腰间的皮套。

戴眼镜的医生和同事对视一眼,同时在各自眼中看出了忽掠而过的一丝不安。特设急诊室这个词他们只在五分钟前的电话里听到过。医院的调度室通知他们“随时准备接送第三方送诊的紧急患者”。所谓特设也不过是将备用的加护病房中的一个临时开放。现在看来,这就是送诊危重伤员的“第三方”了。

警笛被开到了最大,引擎重新爆发出轰鸣。海狮调过车头,卡着最高限速奔向数公里外的市医院。


另一边,所谓的“特设急诊室”。

护士长将前台的无线电话递给ICU里屋埋头调试监护设备的那个实习医师:“雪峰,你的电话,是特线21。”

年轻的医学生眉头一紧,接过听筒,赔着笑把护士长送出门,方才放心地把电话按在耳边:“柚子,医院这边已经安排好了,你那边……尽量快点到,时间不等人。”

“最慢两分半钟能接上呼吸机。”电话那头是那个人平缓的声音,“我们尽力而为,马上就进街口了。另外,”那个人吸了一口气,“雪峰,我必须强调一点——虽然我了解你这个医学生的职业道德——但是,请你们,包括海山在内,务必按照最高标准抢救这个病人,这是OJASSIC基金会的请求。”

雪峰无言地握着听筒,墙上的时钟的嘀嗒声依旧,距离那个警报传达到这里和特设急诊室的开放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分钟。按照计划,那个草率决定下来却是要挽救那个对控制基金会和医院的怪人而言似乎无比重要的人的生命的计划,医院的直升机应该在收到指令后立即前出接应。但雪峰和他的同事张海山,两个只有十几岁的实习生,到底也没能让直升机驾驶员违反调度部门的命令。目送一头雾水的机组驾机升空,这两个人心里已经先凉了半截——就算是什么“基金会的请求”,就算是基金会在医院和政府里若隐若现的控制力,就算是多年的老友,放到如今地狱一般的紧急中,也照样白搭。


四十秒后,雪峰越过窗户看到,那辆55号救护车以疯马似的速度冲进了医院的前院广场,灯光在警笛的共鸣中模糊了夜幕下未能被覆盖的一抹亮色。光晕中看不清人脸,只有一张担架被数个人影推着向急诊科的门口奔来。这时的院中已没有多少人——仅剩的夜班医护也都到了城郊的前线和急诊的病房。二十米的暗夜,只有几盏壁灯亮着,与隔壁街区的灯海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它现在却是这个危机的唯一见证者,奇妙的讽刺一般地通向那个最后的希望。

急诊科的大门被撞开,担架车轮在光滑的瓷砖地上滚出一片响。病人到了。担架车被径直推向贴着“特设急诊”标记的大门。各种样式和粗细的管子和探头被一双双消过毒带着乳胶手套的手操纵着,逐个接在病人身上的各个部位。环绕室内的显示屏开始闪动,银色飞翼的徽章闪过后,紧接着便是嘀嘀的警报声,心跳、呼吸、脑波、血压、眼动、体温……监控的数字一直在跳动,却是在危险边缘的红色警戒线周围徘徊。

监控室的玻璃幕墙后面,警报的声音稍减,但听起来仍然令人揪心。

那个人已经换上了无菌服,斜倚在监控室的椅子上。黄蓝双色的眼瞳中只剩下空洞的呆滞。

“樱……”

艰难地挤出一个字,然而已经不像人声,更像是困在高树上的猫的哀鸣。

“林柚,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她很难在这种环境中苏醒,或者说,即便能够醒来,可能也是多个器官的永久受损。”

被叫做林柚的人没有动。

“海山刚才给她做了CT,肺部积尘接近上限,影响已经蔓延到周围的一些组织,除非手术能排除异物,否则再怎么治疗也没用。而这种手术,我有必要提醒你,本身难度很大,而且尚处于试验期,不能保证百分百的成功,副作用可能会是伴随她一生的。国内这个领域还没有成功的先例。

“通知她的家人过来,让他们决定最终应该怎么办,在他们签字之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一会儿就到,”林柚冷冷地望着玻璃那面的病房,“手术不行的话基金会的实验室会想办法。只要时间允许,总能把她从地狱拉回来。”

只要时间还来得及。

秦樱的父母来得远比想象中快。顾不上犹豫纠结,那张签了字的手术通知单第一时间被送回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那个依然沉睡的公主,纤长的睫毛却犹在微微拂动,即使是担架车,那辆没有生命的冰冷金属被护士们推入同样没有丝毫暖意的手术室大门时,亦复如是。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肺部积尘下降百分之六十。

[if !supportLists]第三天,[endif]肺部积尘下降至百分之七。

第五天,肺部积尘基本消失。

[if !supportLists]第八天,[endif]最后一次手术。

第九天,雨滴的声音透过双层的隔离玻璃一点点渗入这个并不大的病房。外面的天空是淡淡的铅蓝,铅蓝的浓云,浓云的缝隙间隐约透着这个城市初春的天光。这不是秦樱的第一次苏醒,却应该是她在那次火灾之后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天穹。肺尘清除的手术,四次,已经基本令她恢复了行动和思考的能力,只是深呼吸和说话还有些困难。虽然身处隔离舱,肺中循环的是消过毒的与世隔绝的空气,但玻璃毕竟隔不开洞中小鹿向外窥探的目光。床头的矮柜上,日历格被圈上了四个黑圈,而另一个极粗壮的红圈,显然是出自她父亲的手笔,被打在了一个数周后的周末。那是她可以被转出加护病房,或者说,基本上可以等同于出院静养的日子。

从寥寥几次的清醒状态下父母的叙述中,秦樱大概了解这几天都发生了些什么。清除肺部积尘和恢复循环功能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所谓的“困难”在这个病例上并没有丝毫体现。那场火灾,确切地说是爆炸事故中,被确认在当时从火场逃生的,是1225人,留在楼中的二十余具遗体已经一一对上了号。现在仍在学校的1224个幸存者。也就是说,秦樱确实是最后一个生还者。

所有各种来源的信息中,只缺了一点,就是,她究竟是怎么被送到这家医院的。

父母和那个看上去似乎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实习医师的回答倒是近乎一致:她本人昏倒在走廊里,被随后赶到的消防队发现,并马上转到本院治疗——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问题。记忆中的前段和后段与之几乎吻合。但那段模糊了细节的记忆里,貌似并没有消防队。那一段仿佛整个被磁铁抹去的磁带,在白噪声中渐渐淡去,然后,就跳到了她在医院的第一次苏醒,手术的第二天。


秦樱竭力想要补全那段空白。并没有什么结果,浓烟中的晕厥和手术的麻醉让那个本就模糊的灾祸在记忆中显得更加空洞。宿舍楼,火场,燃烧的走廊……火焰,浓烟,警报,火场危险……有序疏散……疏散,楼梯,窗户……凉风,药剂,医院……手术,ICU……短暂的清醒……

等一下。

药剂?雾化瓶?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个?

那一口药液显然不是从天而降的,而吸下药剂之后,自己听到了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便又成了空白。

唯一有点印象的可能就是那盏黄色的射灯,那盏灯,灯光透过了周围的火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却又……又让她因此……看到了,那张脸。

但那张脸此刻在脑海中又是模糊的。下一步的思考还原了那张脸的主人的身影,高,宽肩,身材粗壮却敏捷得像只猫。那只猫……不,那个人,从火中冲出来,抱起她,让她吸入那一口药剂。这个人,似乎说了些什么,然而那些字又同模糊的人脸上同样模糊的嘴的动作一样,变成了又一段无解的白噪声。

秦樱摇摇头,想把乱缕一般的思绪从脑中赶出去。她转头看着墙上的电子表,上午九点半。半个小时前父母刚刚离开,床头桌上的杯里犹有余温,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外婆家,或者可能还在路上。上午护士例行检查的时间还没有到,留给她的是难得的一段自我的时光。爬下床,病号服与床帮摩擦的窸窣声令秦樱想起了那天晚上最后一次爬上宿舍的架床——那时穿的粉色睡裙也成了烟灰染就的破布。初春的余寒还没能浸透隔离室的玻璃幕墙。走廊里是冷清的,冷清得可怕,除了远处拐角的几个护士没有其他人。少女坐在床沿上,望着走廊中忙碌的人,心中火场的阴影似乎在渐渐淡化消退。


但那道影子在眼前晃荡,又使她不得不让那个晚上的灾祸重回脑海。

那道影子,确切地说,已经不是影子却如影随形的人,不是幻觉。

他确实就在那里,在走廊上的探视区里站着。

高个,宽肩,闪着金属光泽的黑皮长外套,一黄一蓝,诡异的虹膜。

那个人脸上戴着封闭式的口罩,遮住了大半个面孔。秦樱依稀记得,前几天,自己在病房休息,父母来探视的十几个小时里,那个人影不止一次地从走廊中掠过。奇怪的是,他同样不止一次地和查房的实习医师说着话,而她的父母却对这个常常出现的怪人毫不知情,即使是某一天,他们在走廊里与他擦肩而过,也毫无反应——那时她还在火灾的幻觉中苦苦挣扎。她总觉得,这个人的身形好像曾经见过,却不敢断定,便只能将“他”归咎于幻觉。

一个人,是真是幻,只在一念之间。

秦樱缓缓地挪动脚步,走到离玻璃幕墙仅仅半米的地方。她确信那个走廊中的人也在注意着这边,因为那对黄蓝的瞳中分明映出了她的影子——甚至不像是正常人眼球的质感,反而是像猫眼石,那种经过琢磨的宝石的质地。那个人没有动,仍然披着一件长可及膝的外套立在和秦樱相隔不远的玻璃那面。秦樱注意到,这个人胸前挂着的徽章,是飞翼和一个风筝形的刻着直线条的金属片。那是每次打开这个病房里的电视,都会闪过的徽记。

“你是谁?”

这句话当然最终是无声的。然而这三个字甫一出口,秦樱那段模糊而平静的记忆又一次陷入了涌潮般的翻涌沸腾。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这个人伸出手,摘下了脸上的口罩和仿海军学员样式的呢绒黑帽。


秦樱其实很后悔问出来这句话,那张脸,那张在记忆中几乎被抹去的脸,是属于那个人的。那个对于她而言十分熟悉,却完全没指望会有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林……柚?”

还是无声的问句,而玻璃另一面的人读得懂。他仍没有说话,唯一的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秦樱感到一股晕眩向头顶袭来。那张终日挂着脱不去的不正经、即使严肃也终究认真不起来的脸,那双埃及猫一般的琥珀色眼眸,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完全得不到任何体现。一黄一蓝的诡异瞳仁,僵硬苍白如同大理石雕塑的面孔,无一不能让人想到欧洲传说里的吸血鬼。这是最强烈的不真实感,即便是那张脸与记忆中那个林柚有九分七八的相似,依旧使倚着墙沿站立的秦樱打了一个寒颤。


等她从混乱的思考中缓过来,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而消毒通道的喷淋机启动了,随着门把手的一串响动,这个人几乎是无声地走进了病房。

迎接他的是坐在床边的少女清澈却复杂的目光。

“为什么?”无声的疑问句。

“为了救你,小樱。”声音平静得有些令人发毛,“如果我真的要告诉你为什么的话,或许也不应该是今天。更何况你本不应该被卷进来的,这件事很复杂,而且基本上应该是与你无关的。”

“嘛,两年没见,柚子,你……故弄玄虚的毛病还是没改掉啊。”

“严肃点,樱,我这次不开玩笑。”这个人脸上出乎意料地没有笑容,“你只需要配合治疗就好。查房的实习医师是自己人,特设病房的治疗费用什么的回头再商量。至于我来做什么,等到出院会告诉你们。”

“……”

“嗯……不管怎样,柚子,谢谢你。”

谢谢你又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出现。

简短的“对话”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秦樱心中暗想,如果真的说林柚这家伙有什么地方没有变的话,恐怕就非这种能把天聊成死局的本事莫属了。

她重新爬上了床,将被子拉好,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刚要往门口走的林柚。


“那,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么?”她的声音细若蚊鸣。

这个人伸向门柄的手缩了回来。他转过身,走近那张宽大的病床,手套包裹着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少女耳畔凌乱的发丝。

“好好休息罢,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再来看你……樱,你记住,记住这几个字:OJASSIC……OJASSIC基金会。当这个名字下一次在你耳边出现的时候,那么,就是柚子回来了……”


林柚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隔离舱的。久别重逢的感觉不是欣喜,而是另一种更为奇怪的东西。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了——如今脸上无形的面具逐渐在和底下那种少年人本该保有的率真交融与碰撞。同样面对秦樱,那个任性狡黠却对当今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的女孩,他也始终无法开口说出那个她最应该知道的事情,也就是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话少了很多,尤其是那场事故之后。不是不想说,而是真的不敢——不敢将当今的人们本就脆弱的认知再撕开一个更大的口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外面透进来的雨水气味在鼻腔中炸开。初春,一树的花开,樱花,在雨中也依然开放的樱花。这样的细雨,绝不可能再使它陨落。暗潮涌动,也不应该浸染她半分。

这个人裹紧大衣,回身向走廊另一边的加护病房快步走去。胸前的银章在步伐的颤动中发出有规律的轻响。他还有几句似乎很重要的话没有说,而那些话再不说,可能就真的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消毒通道的门被推开,那个人再一次走进了隔离舱。

病床上少女裹着被子静静地躺着,及肩的柔软长发散在枕头上,安静得让人有些不敢接近。

“樱。”

少女没有回答。

“樱!”

还是沉默。她的睫毛依旧在通风系统卷起的微风中颤抖着,真的就像是睡着了。

“海山!雪峰!加护病房……快,快来!”


张海山到得很快,熟练地把前两天撤下的监控电极重新贴上,按下了监视系统的总开关。一个个银色徽记依次闪过。然而屏幕上的数字和曲线噪声一般地跳动了几下,又衰竭似的回到了零点。

医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搬出AED工具箱,一道道高频电流在两片极板间流转,除了让女孩的躯体短暂地颤抖了几次,屏幕上的显示象征性地变了变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这不是可逆转的心跳骤停。


医生缓缓直起身来,脸上已然写满了无奈,“基金会理事长,林柚阁下,我的朋友,请节哀顺变。”

那个人此刻正把头靠在病房的玻璃幕墙上,双拳攥得紧到刺破了皮质的手套,指甲扣住的掌心,血痕清晰可见。医生可以清楚地听到,那座风琴般的胸腔里,发出了人世间他听到过的最可怕的悲声。


那朵樱花,风雨中也能傲然挺立的樱花,终究是在一场大火卷起的焚风中,飘向了那个或许永远属于未知的远方世界。

本以为是挚友重逢,却在一回首的瞬间成了诀别。


“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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