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羞答答地躲进云层的下午，我们一大家人围坐在二哥家门口那堆烟熏火燎的柴火旁，但我们却都沉默着很少说话。
大侄儿捧着手机沉醉地玩着三国游戏，他的身侧一边一个小屁孩是他忠实的观战粉丝。从来不玩手机游戏的侄女埋头看着她的偶像剧。我，大侄儿媳，大哥和二哥四个人专心一意地玩着手机麻将，无暇顾他。大嫂刷着抖音，二嫂手执火钳添着柴火。我们的老父亲远远地坐在一旁整理着他的宝贝菜蔬，准备隔天拿去集市上卖。
我们快活地各享其乐的时候，身系围裙穿着臃肿的母亲提着火笼颤巍巍地从屋内走了出来，我便招呼着母亲在火堆旁坐下来烤火。
“我才洗了澡，水冰冷的。”母亲坐下没一会说出了那句话。
“水冰冷的您都不叫我们烧水，管道里的热水放不了多少的。”二嫂很快地接话。
“就是的，你看你，三十下午的洗澡水太凉，结果初一感冒了，这才好了几天，又用不够热的水洗澡。”我没好气地埋怨母亲。
母亲一句话打落了我玩麻将的兴致，我的心里隐隐地开始担心母亲又要感冒了。想着大年初一那天，母亲有气无力地躺在她房间里那张躺椅上不吃不喝的情形，我心里就有些后怕。
那天，母亲的脸色惨白，气息微弱，连站起来都觉得费力。二嫂给母亲煮了姜糖茶驱寒，我不时地跑进她房间，给她盖上滑落下来的羽绒服，在她身下放好热乎的火笼，生怕她有个好歹。那天母亲就只喝了一罐八宝粥，好在，第二天，母亲的状态好了些。
我回想着初一那天母亲不舒服的样子，忍不住又埋怨她：“你洗澡那么勤做什么嘛，真是的。”
“天冷，少洗几个澡没事，受寒了多遭罪呢。”大嫂也劝母亲道。
“我上楼解大手，折腾了好久都打不开厕所门，结果弄脏裤子了。”母亲嗫嚅着，难为情地道出了她洗澡的缘由。
“那厕所门关住了是有些难开呢，您就在楼下上厕所嘛。”二嫂劝母亲。
但我知道，母亲之所以会跑到二楼上大厕，是因为楼上的厕所有坐便器。
我七十八岁的母亲是真的老了。
母亲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爱说话了，或者说是我们不愿意听母亲说那些在我们听来没丁点味道的话了。
“人哪，老了就真是没用了。”
“麦莲那么大年纪了，摔断了屁股根，如今只能坐轮椅了，真是造孽哟。”
“冬莲呀，真是比我还糊涂呢。”
“雪梅可怜呢，被摩托撞断了腿，都在床上躺四个月了，真是可怜。她昨天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她家坐，说是给我留了一个火龙果。”
“桂香连路都走不动了。哎”
如今的母亲，说着的总是关于这几个人的一些琐碎的话，有时候，我会耐着性子听母亲讲，回她些不咸不淡的话，那样的时候，母亲的谈兴极浓，眉宇间露出笑意，显出一脸的满足神情。
但有时，我也会失去耐心，便只听不回话，母亲也就住嘴了。我基本没听过母亲在哥嫂面前说那些话，我也知道即使母亲跟他们说那些话，也不会得到哥嫂们的回应的，除了一句：“别人的事，管那么多干嘛呢。”
要面子的母亲便只有沉默着，将自己想说的话憋在心里了，母亲于是变得落落寡欢地不爱说话了。
我的母亲会说：“昨天我吃晚饭时还看到你大哥家的狗呢。”而其实母亲看到狗时吃的是午饭。
母亲会在二哥拿两个鸡蛋煮早餐的时候不乐意地咕噜着：“那鸡蛋我要留着给旷家洲三兄弟（母亲的娘家侄子）的呢。”
母亲会偷着打电话问欠着二哥五百块钱的表姐夫要他还钱，结果弄得表姐夫妇和二哥都不高兴。
母亲会用我买给她的葫芦瓶装着的牙膏当成雪花膏擦脸，弄得整张脸一片炫白。
我的母亲是真的老了，老得风烛残年了，老得糊涂了，老得随时可能与我们离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