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天前，阿凌就决定自杀了，然后她用了三天来思考以何种方式离开这儿。
二
阿凌很聪明，这是阿婆对阿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阿婆在三天前的晚饭后最后一次说了这句话，然后在阿凌的侍奉下睡下。那晚一如往常，阿凌还是做着那个梦，阿婆还是在夜里发出咕哝声，山里晚上的风还是吹得木窗子“吱吱”响……老黄狗第二天早晨一如往常地叫醒了阿凌，只是没有叫醒阿婆。
山里的这个村子很小，23户人家围绕着山腰箍了个圈。习俗有时候真是个好东西，至少在你不知所措时，还能强制指定一条出路给你。阿凌需要给其余的22户山民分别磕64个响头（阿婆今年64岁），如此他们便有义务为阿婆尽身后事。阿凌整天都在磕头，除了用心磕头以外，阿凌也拿不出其他什么了，阿婆倒是养了13只鸡和一只老黄狗的，只是阿凌还没聪明到将它们当做酬劳送出去，何况也不够。
阿凌今年应该是13岁的，阿婆为此在年初养了13只雏鸡。不过，也可能是14岁，阿婆前些日子总念叨着，要是去年多余下些笋干就可以多换一只雏鸡。这几年山里的收成没有起色，阿婆年纪大了干不动重活，阿凌倒是学的挺快，不过也就只够两人过活。
三
老黄狗和阿凌一样年纪，那年阿婆的老伴故去，阿婆下山领养了“老六”，阿婆的老伴就叫老六。阿凌就是那次阿婆回家时在山脚的溪边发现的，阿婆经常跟阿凌回忆当时的场景，每次总有些新发现，诸如一见着阿婆就会笑、眼睛睁一会就得闭一会、两只小肉手十指相扣着、身上单衣的口袋里有5粒花生米……
老六比阿凌长得快些，该是老六吃的多些的缘故吧，阿婆常常和阿凌念叨，说养了老六之后这一带的野鸭什么的都少见了，每次，阿婆都会补上一句，阿婆这辈子还没吃过鸭子呢，你阿公在的时候就不喜欢，每每这个时候，阿凌都会接着说，阿凌也不喜欢吃阿婆说的那种鸭子。
四
自从7岁的阿凌知道了自己和老六的来历，他们就常常结伴去山脚小溪边玩耍。和老六很像的是，阿凌仿佛天生就会游泳，连姿势都和老六很像。不知道是第几次玩水，阿凌发现了河螺，阿婆尝过后直夸比鸭子好吃，就是一年只有那么短的时节能多吃上几回。
阿婆起初是不放心阿凌和老六走山路的，后来阿凌扶着阿婆走过两遍之后，阿婆就放心了。到后来，阿婆基本就不下山了，有事儿去镇上也是阿凌扶着走的，老六总是先锋官一般的奔在前边。
五
阿凌10岁的时候，阿婆大病了一场，略懂医术的老村长来看过后，只是让阿婆不能干重活了，另外喝水还是尽量喝烧开过的吧。阿凌一直很聪明的，自那后，阿凌担负起所有家务农活，包括之前一直是阿婆在做的帮老六洗澡和刷毛，不过即便是阿凌在做，阿婆每次也会静静的看着。
病后的阿婆瘦了许多，全身皮肤明显干皱了，阿凌过几天便会给阿婆全身捶按一番。阿凌每晚都会和阿婆一起洗脚，阿婆喜欢热水泡脚，阿凌会给阿婆按压脚底和脚踝四周，到后来阿婆脚踝四周按下去就会形成一个个肉凹，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平复。阿婆总是笑着说老六头又想她了，阿凌总是笑着陪阿婆入睡。
六
大约也就是在阿婆大病之前不久，阿凌在溪边编一个花环的时候，老六从溪对面叫唤了起来，阿凌将老六招过来，老六衔回了两个塑料瓶，阿凌认出瓶子和山下镇上农药店里的瓶子很像，在村长家也见过差不多样子的瓶子。
正当阿凌对着两个瓶子琢磨时，老六又叫唤了起来，这次是一条鞋子大小的鱼，至于是什么种类的鱼阿婆还没教过阿凌。阿凌高兴地招呼老六带着鱼回家，阿婆也很高兴，毕竟鱼在山里可算得上稀罕物什，老六也很高兴，因为阿婆和阿凌都很高兴，而且鱼骨头肯定是老六的。
七
阿凌磕头的第二天，山民每户都出人进山砍了几棵老树，先将树枝砍下在阿婆屋子外地上插了9圈，取九九归一之意，然后由村长领着几位老伙计开始打造棺材，山里人喜欢大棺材。
屋子外边要被围九圈，开始围的时候老六吼了很久，只是在阿凌第一次哭着制止了它之后，老六就趴在阿婆往日坐着晒太阳的椅子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阿凌，阿凌则擎着泪望着屋外被树枝插了九圈。插了九圈之后的夜里，阿凌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睡，感到仿佛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那个梦没有来找自己，阿婆的咕哝听不见了，夜里山风好像都被树枝挡住再也吹不动木窗子了……
八
阿婆病后，老六再也没有抓到一条鱼，再小的也没有过；河螺倒是摸了几次，可是即便是阿凌也能发觉到河螺变了，外壳变得油滑，肉变得酸苦，阿婆再也没有夸过河螺比传说中的鸭子好吃了；溪中的废瓶子越来越多，不仅是瓶子，有段时间整个溪面都浮着一层黄色泡沫，就像老村长家有一年酿米酒失败后的样子，并且还要难闻……从10岁那年第一次在自己遇到阿婆的溪中发现垃圾瓶子开始，几年间阿凌过几天就会唤上老六去清洁小溪中的垃圾，有瓶子，有木板，有塑料袋，有饭盒……一开始较少的时候，阿凌和老六忙活着清洁完之后，都会有一种成就感；后来，垃圾越来越多，溪水变了颜色，鱼螺绝迹，老六渐渐都不愿意下水了，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阿凌，阿凌一边自言自语“干净不了了吗？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阿婆怎么办呀？”，一边用树枝挑出溪中的垃圾……
直到阿婆离世前几天，阿婆一早起来就咳血，略懂医术的老村长赶来看过之后，嘱咐阿凌，阿婆大限快了。阿凌一直很聪明，为了让阿婆吃上一次阿公说的那种鸭子，阿凌带着老六用了两天在山里挖了一大筐各种蘑菇和蕈子，去到镇上的菜场中跟人家求着换了一只老鸭子。传说中的鸭子果然很好吃，一只老鸭子吃了好几天，老六也觉得鸭子比鱼好吃。好吃的鸭子只有一只，在阿婆最后一次夸阿凌聪明的晚上，老六啃完了最后几根骨头。
九
阿婆离世的第三天，大棺材打造了一天半终于完成，这是阿凌第一次见到这么精美的物什，老六朝着新棺材叫唤了许久，阿凌没有制止它，告别总是需要些悲情气氛的。几位老伙计将事先擦净换衣的阿婆抬进了宽敞的棺材，阿凌整个过程跪伏在地，老六也学着她趴在地上。
按山里规矩，死人在夜间篝火送别之后方可下葬。大棺材停放在阿婆的小屋子里，仿佛占去了所有空间，阿凌进出给帮忙的山民递水都要小心侧着身子走，老六则干脆趴在门边不动也不叫，学着棺材里的阿婆。
十
篝火集中了23户山民的热情，毕竟山里难得有大伙共同参与的活儿。篝火之后，便是下葬，可是大伙找不到阿凌了，大伙以为阿凌悲伤避开了，而且下葬在即，也就没顾得上那么多，众人按照既定安排起棺、举火、绕山、下葬。
自那后，阿凌再也没出现过，老六在阿婆坟前趴了几天，后来也不见了。
后来的某天，老村长家发现少了半瓶农药，挨家挨户找了个遍，无果。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