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多年前,林君还很年轻,也很有才华。在文工团里,吹拉弹唱,舞文弄墨,样样在行。他有修长的手指,略驼的背,还有一双目空一切的总是默想着的眼睛。
林君的个人生活却一向有许许多多的忽略,就连那个走到他眼前的女子,都险些被他忽略掉,包括她的美貌、歌喉、舞姿,还有不需配饰依然冠冕般华丽的黑缎子样的长发。
这个女子就是苏芸。在舞台上,她也曾是风光无限的名角儿,在舞台下,在他面前,她却成了不谙人事胆怯笨拙的小姑娘。
而苏芸偏偏总是悄悄注视着他,外界的喧嚷,浮华的诱惑,都无法转移她的目光。林君的忽略只能让她鼓起勇气,但也只是夹在书稿里的小纸条儿:我要嫁给你!
后来,她终于如愿嫁给了他,为他离开舞台,为他宽衣暖被,为他煮茶烧菜,为他日日守候,并为他生下一双聪慧漂亮的儿女。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这是世人眼里最美满的姻缘,就象童话故事的结尾: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是,林君不是王子,苏芸也不是公主。一切都看似平等却完全失衡,充满张力却根本无法衔接。
二
年复一年,林君在楼上看风景,不觉春夏轮回;苏芸在楼下看着他,忘却世态炎凉。
苏芸也会吟诗作画,却总是显得一厢情愿的热情,又一如既往地被忽视;家里家外,她旁若无人出人意料地谈笑风生,只是每时每刻想从他那里邀来关注和认同。
在林君面前,苏芸永远像个长不大的但又渴望关爱的小姑娘。
而林君往往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行我素,恍若这凡间的一切,只是梦幻,只是寄生。当他被她的惊扰唤醒,也只是抬起头,眯眼看了她一下,然后对她淡然一笑。
于是,她用这一笑去维持她的一天又一天,却全然感觉不到这一笑,隐含着一种厌烦和压制厌烦的情绪。
人生的故事就这样继续着,就像电影《无问东西》里许常伯老师和他的妻子刘淑芬,在无爱的婚姻里无奈地活着
刘淑芬说,外人只看到我打你骂你,可他们没看到你是怎么打得我。她说“你不是用手打的我,是用你的态度”。众所周知,心理上的打击造成的创伤比身上的打击更加严重。
电影开头有句话:如果提前了解你所要面对的人生,你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
三
那是个忧患多难的年代,林君被下放了。也是时势的影响,也是个人的因素,离开家好几年杳无音信。
没有了丈夫的薪水和尊严,苏芸带着一双儿女辛苦生活,并四处打听他的情况。终于听人说,他在乡下劳动改造,憔悴颓废。
苏芸买来从前喂猫的小鱼儿,独坐灯下一条条细细剖了腌上盐。第二天,那些串起来的小鱼儿吊晾在屋檐下,象一片片风干的记忆,在岁月里摇晃,散发着阵阵咸腥苦涩的味道。
她把小鱼儿用油煎了,并警告儿女,谁也不能吃,全是给爸爸的。
因为林君曾说过“真想不到这种东西会好吃。”
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一代传奇才女张爱玲,其旷世之情,惊世之爱,也在千回百转中幻灭,无声无息。
张爱玲在文中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其实尘埃里的花,定然容易蒙上尘埃,花的明媚艳丽也便逊了色。
四
物换星移,复出后的林君很快风光无限,社会名流,著名作家,不久便有了一个比当年的苏芸更美丽的女人。
林君以种种理由活在外面的世界里,并告诉已经长大了的儿女,说要和他们的母亲离婚。
无权要求父亲为他们继续熬下去的儿女,只得忍痛选择牺牲他们呕心沥血爱了父亲大半辈子的母亲。
苏芸只是畏惧地把身子蜷缩在沙发上,仿佛辛苦半生终于能歇口气一般,良久,她只说了一句:他怎么会吃的好饭?
寒夜漫长,苏芸又开始在灯下剖小鱼儿。那些无知无觉的干干净净的小鱼儿,在往后的日子里,在屋檐的阳光下,闪着苍白的光芒。
她曾嚅嚅地问从他那里回来的女儿,会做菜吗?女儿说,做得很好,爸爸还戒烟了……她无语,低头走开。
诗经《氓》曰: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意思是说:男人陷入对爱情的沉迷里,还可以逃脱出来;女人要是陷入爱情里,却无法逃脱了!
苏芸依然将她工匠般的娴熟操作实施于一条条小鱼儿身上,戴着老花镜,嘴里还喃喃着,再来场“文革”就好了,他被罚到乡下,低人九等,就除了我没有女人会要他的了。
她不敢抬头,她怕儿女看到她眼里不可救药的天真和非分之想的痴迷。
女儿把那一篓子烘熟的小鱼送到父亲家里。林君只是有些愁苦地看了那个篓子一眼,便回到他光彩照人的现实里去了。
在所有人眼里,她的不值在于她不知她的不值。
柏拉图说: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
五
这只是一个读来的故事,是严歌苓的小说《母亲和小鱼》,男女主人公用拟名代之。
读罢,唯有心痛。
世界上每天都有各种事情发生,每天都有不同的惊喜和惊讶,也有不一样的欣慰和无奈。人们都愿意选择自己看见的那一个画面,却常常刻意忽略身边那些真实却并不美好的存在。
在《无问东西》里,刘淑芬至死也没明白,曾经的爱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许伯常的执念却是“人就不能变吗?”
一个是家庭暴力,一个是家庭冷暴力,相爱相杀一生,令人扼腕叹息。婚姻必须是增量而不是存量,是相互扶持,是彼此成长。
当自已一厢情愿地母爱泛滥时,说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都成了骗人的鬼话。为爱痴最终会落得为爱狂,甚至葬送一生的快乐和幸福。
如果无法相信自己的价值,感受不到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最后只能是被熬成祥林嫂,沉浸在自己画地为牢的被迫害妄想症中。
“假装无知无觉,
是不是能活得容易一些;
假装无知无觉,
是不是可以再继续风花雪月。”
——陈楚生《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