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梧桐树的感情来自故乡。小时候,村里到处都是梧桐树,整个村庄的顶部,被密密匝匝的梧桐覆盖,形成一个绿色的海洋。街头巷尾的树荫,大多是梧桐树的巨大树冠贡献的。
我家天井里也长满了梧桐树。我们村里的语言习惯,“院子”一词是对菜园的专称,而把家里的院子一般都叫做“天井”。那时感觉我家的天井好大好大,它被中间一幢老房子隔开,分成了北天井和南天井。北天井主要用来种菜,只在猪舍后面的墙角长了一棵梧桐树。南天井却是个大森林,一个梧桐树的世界。它是我和小伙伴们的娱乐天地,带给我们贫瘠的童年无穷的乐趣。春天,满树的梧桐花盛开了,一簇一簇的抱成团,连成一大片,南天井像是披上了粉紫色的盛装。树下弥漫着花的清香,摘下一朵小喇叭花,拔掉金黄色的花托,咂一咂喇叭嘴,有一点淡淡的甜味。我们每人手里都是一大把小喇叭,没人觉得是在糟践它们,因为树上有的是。在这个花的天空下,有这一丝丝的甜意也足够孩子们兴奋一气的了。梧桐树很神奇,从来不需要大人们栽植,自己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先是把地皮顶出一个包,然后破开一条缝,不久再去看,小小的嫩芽已经翻开地皮站了起来。不过几天的功夫,整个南天井东一棵,西一棵,地面上绿绿的长出了几十棵小树苗,毛茸茸的很可爱。等到夏天来到的时候,小树苗的个头已经窜到大树的树冠里面去了。有时候,我们会在浓浓的树荫里,呆呆地仰望着它们,看尖尖的树梢,看通体直直的树干,以及大蒲扇一样的叶子,很神往地想,要是我们也能像小梧桐树一样,快快地长高该多好啊!孩子们的想象力总是那么出奇,下雨的时候,都不肯往屋里跑,一人摘一片小梧桐树的大叶子,手拿叶柄遮到头上当伞用。在雨地里从这棵树下跑到那棵树下,叫喊着,追逐着,笑声伴着雨声,自得其乐地疯玩着。直到浑身湿透了,感觉难受了,才意犹未尽地跑回家。只要不感冒发烧,屁股上挨两巴掌也是值得的。
离开故乡几年后,村庄要规划拆迁,我家的老屋连同南天井被征收了。不久,在萧瑟的秋风里,老屋轰然倒下。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们,在风中呜呜地哭。大伯说,树也有灵。村里杀树的时候,他去最粗的那棵梧桐树下,烧了许多香纸。我因为上学,没有回去。也好,故居在我脑海里,依然是以前的样子,尽管我再也见不到它了。
梧桐两个字与我是有缘的,转学到实验小学,我又认识了另一种被叫做梧桐的树,这就是法国梧桐。这种从长相上看,与我故乡的梧桐树一点都不像的树,因为它的名字,也受到了我的喜爱。不管它是法国的还是英国的,反正学校校园里有,学校门前的红旗路上更多。我喜欢在放学后,与新的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在法国梧桐树下的马路上追逐;也喜欢步行时,腆着脸看着晃动的树叶,从这些树下,慢慢地走回家;还喜欢待它们的小球球长成以后,摘下来与同学们互相投掷着玩。梧桐树像是我们的伙伴,总是能给我们以乐趣。
梧桐树注定走进了我的生活,书本丰富了我对它们的认识。读《诗经》:“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雅句,知道“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的哲理;读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和“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的词句,感受易安居士的愁情和孤独;读李煜“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悲叹,体会家国尽失的无奈。读过这些诗词以后才明白,原来,中国古人在梧桐树上寄托了那么多的寓意。它既是“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的知秋闰秋智慧之树,又是“秋雨梧桐叶落时”的通情寄愁之树;既是“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的爱情忠贞之树,又是“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的情操高洁之树。梧桐是一种良木,“佳禽择良木而栖”,说得就是它。
可是,这样的诗词越是读得多了,越是产生了疑问。我时常想,在家乡遍地都是的梧桐树,真的有那么神奇吗?看它那黑褐色的树皮并无异处,它在中国文化里怎么会牵动过那么多文人骚客的情怀?是满树堆砌的喇叭花们吸引了“雍雍喈喈”的凤凰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不得其解,直到我又认识了另一种梧桐。
还是在不久以前的一个夏天,与朋友一起乘车外出。在一个路口,偶然发现路边几棵新栽的树,高高的树干象去掉竹节的竹子,树皮呈青绿色,翠玉一般的光洁,很优美。我询问是否有人知道是什么树?有人回答:青桐,梧桐的一种。我一愣,又是梧桐。这梧桐,究竟有多少种呢?带着深深的好奇,我上网查阅了有关青桐树的资料。这一查,大吃一惊。资料上说:青桐,中国梧桐的别名,也叫桐麻。编辑很用心,竟然还与其他树种做了区别。看完以后,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几棵青桐树才是让中国古人们魂牵梦绕的梧桐树。从植物学上讲,它是梧桐科梧桐属的植物;而我深爱的家乡梧桐树,本名却叫泡桐,是一种玄参科泡桐属的植物,跟梧桐树连近亲都算不上。至于法国梧桐,本名叫悬铃木,是悬铃木科悬铃木属的植物,纲目科属与梧桐树更不沾边了,八竿子也打不着。
久久的困惑终于释然了。看来,只有如此优美的树,才会引来金凤凰;只有如此优美的树,才可以成为智慧的化身;只有如此优美的树,才会知天地之秋,寄文人之愁。我读过的那些诗词瞬间灵动起来。我仿佛看见了深深庭院里,挺拔的梧桐树下,古人湿润的双眸。
认识到事物的本来面目,是一件大好事,可是我又不由得心怀愧疚。我为自己的不求甚解而惭愧。对梧桐树持有的怀疑,本来不该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只要肯去探究,早就应该认识真正的梧桐树了。我却把那些动人的诗词,始终挂在故乡的泡桐树上,几十年不肯摘下来。明明感觉它们不太相符,却由于对故乡和童年生活的美好感情宁肯接受。使得自己虽有疑惑困顿于心,只能自以为是了。心理学上讲,人们对事物的认知,往往被“第一印象”和“先入为主”的东西所左右。有时候,约定俗成的东西,会被人们想当然的接受,从而掩盖了本该去揭示的事物的本质。不过,我还是庆幸自己没有懵懂到底,毕竟幸运之神让我找到了答案。
冬天来了,知秋的梧桐树们早已落光了叶子,静默而又不失优雅的等待着下一个春天。我渴望看到一个长满梧桐树的绿色世界,因为,那不仅仅是一棵树,而是一首诗,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元素。尽管故乡的泡桐树们从此走下了我为它们筑起的神坛,但是,南天井的画面始终不会改变,而且历久弥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亲切了。其实,心底里我仍然愿意管它们叫“梧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