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前几天一月一日,姊妹仨陪着86岁老母老小逗趣,与老母围着火锅桌大吃大笑。老母突然说:“你们这么开心,阿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喔?!”
我脱口而出:“老爸忌日。”
一直想着要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字,有时候又觉得有点难;父亲的一生,纷繁复杂,立体丰富,似乎很难有定版。就是我们兄弟姊妹心中也各自有各自的版本和影像:比如在大哥那里,是父亲站在演讲台上批判揭露别人,可以几个小时滔滔不绝于口,尔后自己又挨斗跪石头、蹲牛棚的记忆;在姐姐的那里,是父亲酗酒撒泼随性不羁的记忆;在我和妹妹这里,则更多是我们与父亲承欢膝下的记忆。而父亲对我此生的影响,可能是所有姐妹弟兄里最放大的一个;我受父亲的影响极深,父亲72岁的一生给了我很多的正向思维和个性养成的影响力。
记忆中的父亲说得上是个美食大师,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吃货和舌尖上的父亲了。父亲很会配菜,做菜,我至今对配菜做菜的天然浑成的感觉想必应该是来自于小时对父亲操习的耳闻目染吧:小时常看到父亲在家设宴,高朋满座。最深刻的一道菜是父亲把在自家菜园子里整颗挖出的蒜叶切下的须根,洗净后蘸裹上面粉,在油锅里煎炸至乳黄,捞盘装盆,那个外脆内糯,蒜香葱香的味道,至今还可以回味萦绕到我的舌尖上。而父亲用大铁锅熬制的肚肺汤,也是他的拿手绝活,某个雨露的大清老早,父亲已经从街上卖肉窗口凭关系买得一副猪肚肺,用一缕草绳打结拎回家,扔到河边水盆里,用半个小时把它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放入铁锅,又掺入自家后边竹园的春笋,或者夏天雨后竹园里冒出的蘑菇(那个时代的菌类可能是不会变异的,没听说中毒事件过;与现在野外菌类千万不能擅食不同),那个煮炖出的牛乳白的鲜美浓汤啊,实在是那个年代的奇缺仙羹,抚慰了我们全家的胃,也抚育了我们的茁壮成长。再隔一段时间,父亲手里就又会拎个整只猪头回来,那个有着亲切记忆的粉嘟嘟的猪嘴巴,肥硕硕的猪耳朵,还有猪的脑细,都能在父亲的巧拆下变成桌上盘子里的一道又一道细分的美味菜肴。
至今,我有时可以在家里就地取于少材而变多肴的雕虫小计应该也是从父亲身上盘剥而来!当然父亲不仅是家常菜系的里手,还是高大上的顶级行家:那时,家里每年都会有一年一度的时令鱼宴:鲥鱼、刀鱼,都用柳条筐装着,上面覆盖河里的新鲜河草;每年时令,有一帮父亲工作过的江阴县城的老友们结队来到家里,吃父亲亲自烧的河豚,父亲把烧好的河豚先行品尝后半小时端上桌:安全可靠无风险。我甚尔不信河豚真有传说之毒,只是一次我家的灰色花猫偷吃了父亲搁着的河豚籽短时立毙身亡后,我才确信河豚真的有毒。清蒸出锅的鲥鱼鳞片也是亮澄澄的,晶莹剔透。
父亲有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每每这些朋友满座豪饮的时候,父亲也传递给了我思想,他们大碗喝着酒,小声议着时事、国事,记忆中更多涉及台湾,或许不是传说中的苦难深重,可能因为与正向的传播不同,所以他们才小声又神秘地议论着,这时的我,总会竖起一双敏感的耳朵,很警觉又神秘地灌入着。听着听着呢我也会把自己挪坐到父亲腿上,这时兴致勃勃的父亲就会很愉快地用筷头蘸下碗里的白酒让我用力地舔一舔。
76年地震那年,父亲携我与妹妹登上他与伙伴驾驶的机帆船,在长江来回行驶了一个多月,有点似李安导演的《少年派奇幻漂流》,那段经历一下打开了一个懵懂少女的眼界和胸怀,连同情怀;从此便在心灵播种下了一颗奇异的种子,让我从心灵一下打开了与外界的联络,也在后来的人生中更体会了行万里路的精神裨益。至今的喜欢背包户外,自然也是源自那次的长江漂流记。旅程回来后,我感觉整个灵魂都比在家的小伙伴们高出一筹了!我坚持夏天穿凉鞋时着袜子,哪怕被小伙伴们背后鄙夷为“洋扮”也在所不惜。那时还不了知的感受里蹦跶出来的两个字叫做“文明”。
我既崇拜父亲,又畏惧父亲。父亲每每出长差回来,我会第一个窜到父亲身边从他手里接过两个军绿帆布拉链包,通常一包是脏衣服,一包是带给我们好吃的家乡不曾有的零食水果;我和妹妹会争抢着给躺椅上的父亲拔除白头发,我用瓷勺蘸着食油在父亲的背上从上到下拼命刮出两道紫色划痕。这时候的父亲是平和的,慈爱的,让我真的觉得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了!不过幸福里又会携带隐隐不安,因为通常过不了多久,出长差回到家的父亲应该就要权威发作了!家庭会议就要召开了!我们兄弟姐妹年龄区间基本相差两到三岁,常常会因了家务活而推来搡去闹出许多矛盾甚尔哭爹喊娘的挤斗,这个时候我们离家庭会议的召开就不远了。会上,父亲威严又让人窒息地列出我们每个人以往所犯的一条条他看在眼里还没指出改正的错误与你确认,然后让你自己拿出解决方案。那个会议估计类似于他自己遭受的批斗会吧:列数你的罪状,逼迫你亲口承认,忏悔,然后修正。觉得那份排山倒海的压力可以击穿我当时脆嫩的心脏。反正记得每次我都是战战兢兢、抽抽泣泣地低头痛承自己以前的错误,又抽抽噎噎地痛表决心今后会怎么做好。最后家庭会议总在父亲逐人逐条布置的一二三中沉重结束。当然,家里兄妹之间也会又太平一阵子。
初三时,我到了外面学校,记得一次我穿了一件火红乔其纱连衣裙从住宿学校回到家乡,父亲郑重又语重心长地找我谈了话,两个成语我记得特别清晰就是关于“入乡随俗,因地制宜”。他告诉我他从江阴县城回来后的两套呢子中山装搁在箱底里蛀出了洞,皮鞋也再没拿出来过。最后说了他那句最著名的话 “一件衣服我们要把它穿坏,而不是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戳坏”。这成了贯穿我整个人生里做人做事的精神指引,也贯穿了我的整幅个性。
我觉得父亲年轻的时候总是热血沸腾,是热泪盈眶的;也总是恣意随性,是郁郁不欢的;他可以在大年三十把裤兜里仅有的准备拿回家过年的工资全部掏给县城中养育着六个儿子外加一个残疾哥哥的一对年轻夫妇(两家成为至交,我也多了六个江阴叔叔);他可以为了与称谓酒王而喝得酩酊两夜不省人事;也曾为了他的爱情想要与爷爷母亲决裂;他把三岁丧母的妹妹,我的姑姑培养成了我们那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北师大物理系;他不许我们与家庭品行不好的孩子交朋友,连玩伴都不行;他没有停止过倒腾,为了让全家老小在那个年代里的生活总是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母现在的口头禅仍然是:“你爸在的时候闹。。。”
我先前不能理解父亲后来为何就早早地交出了家庭权威和权利?现在也近半百的我真的明白了!那是前面折腾得太累,付出得太多,根据人生的能量守恒定律,殚精竭虑的父亲的确已经力不从心,划拉不动了。父亲的后半生,由于长期嗜酒和久坐,得了股骨头坏死,因为觉得丧失为大家贡献的能力而又让他更丧失精神支持和变本加厉地埋头酒精。每次电话回去问“老爹,你在干吗呢?”“我么,3+6呀!”
他常常负气地说:“我死时不要你们任何一个在我身边!”一语成谶,2002年一月一日清晨,父亲就像睡着了一样离开了家人,告别了他折腾的一生。母亲认为他还睡着的样子,而我们子女,的确没有一个人在身旁的;父亲,就是这样寂寞地走了。
随后的几年,妹妹说几次清晰地梦到了父亲向她交代家事,而我没有任何一次地梦到过父亲。
可我内心的恋父情节,那个小女孩心中崇拜着的父亲的思想,崇拜着的父亲大长腿迈开时大而稳健的步伐,崇拜着的父亲随性而向往自由的个性,这些终将会常常在我心头泛起;时而,也会想起他今生的寂寞,一如我自己的寂寞。
父亲,愿您的世界安好。
如果可以,来一次二丫头的梦里。
月亮
于2016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