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大学毕业后,我大约得有十来年没有回过老家的这个小城了。这次的回乡之旅并不是少小离家时所想象的那样“衣锦还乡”乃至“光宗耀祖”,恰恰相反,在大城市里苦苦挣扎了十来年,两手空空的我,上个月刚炒了老板鱿鱼,无处可去——也没心情去别的什么地方——于是便打包行囊回了家乡。
父母远在外地姐姐那儿,家里留下的一套房子目前正空着,稍微打扫,正可以入住。虽说存款比较微薄,但好在小县城里生活成本较低,所以近期尚无断粮之虞。没有工作和房租压力,每天上午我都是睡到自然醒,懒洋洋地刷牙、洗脸,在家呆坐着听完半张布鲁斯唱片,然后起身穿衣,去楼下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吃早午餐。
这天,我起床的时间稍微比平时迟了些。外面阴云密布,看起来像是即将要下雨的样子。我洗漱完毕,看着乌黑的半边天,估摸着再迟可能就出不了门了——于是便省略了听唱片的环节,径直穿衣下楼。
咖啡厅里一如既往,顾客寥寥。仅有的一个女服务员正趴在收银台的桌子上发呆。我边解开外套扣子,边往我平时最爱坐的角落的那张桌子走去。那里离服务台及门口最远,自然也就最清净。我喜欢一个人坐在那张桌子上静静地吃完一整个三明治,然后抿着热咖啡,隔着玻璃窗看外面同样寂寥的大街……
可是今天不行——桌子旁已经坐了一个人。我定眼看了看,是个年纪与我差不多的男人。干净,整洁,瘦弱得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男人面前的碟子和杯子都是空的,看来已经用完餐了。我迟疑了一下,正想问他是否准备离开。没想到,他却先开口了。
“你是某某吧?”
正是我的姓名。可是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惊喜——在这个小县城里,谁和谁都有可能擦肩而过。你的幼儿园同学,初恋,债主,甚至仇家。所以我手里抓着外套,却没有坐下的意思,有些警惕地问道:“您是——”
“小G——我是小G啊——你小子——”他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异常兴奋的笑容。
2
“你小子,飞黄腾达了,把我这个小学中学都同班的老同学都忘了啊。”G说着,却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哪能忘,再说了,飞黄腾达更是没有的事儿。”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一边招手让女服务员过来,一边尴尬地笑了笑,“这次可是因为失业才回的家。”
“失业?”G笑着,一边把他面前的杯碟推开,以便给我即将点的东西腾出空间,“现在一般人们说的失业,可就是自己做老板的节奏哦。”
两人说说笑笑,其间服务员端来了我的三明治和咖啡。小县城的服务态度就是不行,“砰”的一声,你还没反应过来,碟子和杯子就出现在你面前,声音和动作之大,仿佛放在上面的三明治都能被震得蹦起来似的。“给这位先生再加点儿……”我指着G的杯子想让服务员加点咖啡,话还没说完呢,服务员便扭头回去了。
“喂……”我不禁有点火大,想叫回服务员,G却摆摆手笑道:“我买过单了,不会再给加的。”
“这要是在外边,非得被投诉不可。”
“可不是。”G十指交叉顶住下巴,笑着说别管服务员了,聊聊你吧。“这么多年没有联系……”
“简直就像失踪了似的。”我笑着接过话。
3
也许是碰到了旧相识的缘故,我的心情和胃口都相当好,与G说笑的同时,竟然还囫囵吞下了两个三明治,喝了三杯咖啡。G还是坚持什么都不要,一杯咖啡也不续,说是不想让奸商再赚一次钱。
“你知道么,对于店家来讲,咖啡厅的哲学就是——桌子是固定的,所以你得不断地让新客户来替换掉桌子上的老客户……”G长篇大论地说着,扭头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从刚才到现在,天一直都像黑夜般漆黑,但奇怪的是,尽管风越来越大,雨滴可是一点都没掉到地上。我放眼望去,整个咖啡厅里,只剩下我和G了。
“兴许快下雨了。”我望着天上一大片一大片的乌云说。
“是。”G应道,“该回去了。”
4
我在收银台前买完单的时候,G已经在门外等着我了。我推门而出,这才发觉外面是如何的风雨欲来。
“真的快下雨了。”G说着,摊开双手望着天上,仿佛雨点已经开始下落到他的手掌上似的。
“要不——”我也抬起了头,“我家就在后边楼上,上去喝杯茶?现在回去,要是半路下雨,可就真成落汤鸡了。”
“也行。”G并没有推辞,转身就朝我家走去。
5
我家位于咖啡厅后面一栋小楼的第七层,旧式的老房子里并没有安装电梯。以前的楼房并不像现在的房子一样偷工减料,每层的层高都码足了米数,所以虽然楼层数并不多,但只是单单爬楼的速度快了些,就足以让我这个胖子累得气喘吁吁了。
二人开门,进门,关门,开灯,烧水。我在茶几的小抽屉里摸索着找茶叶,G悄无声息地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到,G虽然瘦弱,可是身体明显比我好很多——跟我用同样的速度爬上楼,此时却平静如水,仿佛他可以自如控制自己的呼吸一般。
“哗啦。”窗外一道闪电划开黑暗,屋里的电灯随即跟着一闪。阳台上的花草被风刮得直不起腰,可是,雨点依旧没有如我意料中的那样砸下来。
“你刚才说到的失踪,可是吓了我一跳呢。”G定定地坐着,开口说道:“这个不祥的词以后可少说。”
“失踪?不祥?”我一愣,“就是刚才咖啡厅里的玩笑话罢了。”
“不,不是的。”又一道闪电从窗外划过,G像想到什么一样,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不是的。”
“不是玩笑?”我讶异地问道,“我可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不是玩笑又是什么?”
G慢慢地凑了过来。仿佛怕被什么人听到一般,他的声音如蚊子般纤细:“你不知道。你刚回来,不知这城镇里都发生过什么。”
我手里刚撕开的茶叶包抖了一下,掉了几片茶叶出来,“这城里……都发生了什么?”
6
失踪。
电炉里的水已经开了,咕嘟嘟地响个不停。茶叶已经装进了茶壶中,可我听着G的故事,几乎入了神,连茶水也忘了泡。
失踪。在这个数万人口的小城,平均每个月都有一个人失踪。最起初,失踪的可能是谁的朋友的亲戚的朋友,后来,失踪的可能就是朋友的朋友,再后来,那个不见了的人,就是你身边的人。
“你的朋友,同事,或者,爱人。”
G缓缓地说着,表情却如一潭死水,“起初,我也觉得这事儿跟我没有一点关系。电视里天天都会死人,失踪,又算得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的邻居上门来拜访我。”
7
那个邻居与我关系不错,和我一样,独身。我们经常在一起看球赛,撸串,喝啤酒,也一起去酒吧撩过妹。
G停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什么,紧接着,他叹了口气,继续讲述。
那天,我刚出差回来,他就出现在我家门口。那时,我还不知他已失踪——这城市虽小,但消息相当闭塞。为了和谐的缘故,本地电视台并不会对此类事情进行大肆宣扬。很多事情经由民间渲染,大多都变得扭曲,但由于我平日里并没有太多喜欢说三道四的朋友,所以,刚回到家的我竟连扭曲后的故事都未曾听到。总之,我并不知站在我门前的这个人其实已经失踪了快一个月。
他就那样站在我门口,像以前他敲我的门然后叫我去酒吧看球一样。但是那天,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同。
他的脸色惨白,整个人就像是一副皮囊,没有力气,轻飘飘的感觉。哦,对了。那天也像今天一样,乌云密布,天色暗得可怕。我还没开口请他,他就自己进了门——平常我们总是会寒暄一下的,而他也是那种很自觉的人,并不会无缘无故跑进别人家——坐在沙发上,然后对我说,“我回来了。”
“回来?”我问道:“你去哪了?”
“一个地方。”他说着,像想到什么一样,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可怕的地方。”
“可怕?”我还不知道他失踪的事,所以对于他的话语也只是感到奇怪而已。
“是的,非常可怕。”他说着,脸色依旧苍白,“牺牲……”
我更觉得奇怪,现在又不是什么战争年代,他又不认识什么公职人员,哪来的牺牲?便问道:“谁牺牲了?”
“不是,不是牺牲,是——牺牲。”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牺牲,祭祀用的……牺牲。”
我突然明白了,这里的牺牲不是动词,而是名词,专指用来奉献给神灵的祭品。只是一时间我仍没有回过神来——但他这时像是恢复了些神志,语句也通顺了些。
“他来找我,他做了祭品……一个月内,必须找到替代品,否则……”
他缓缓地说着,而我也从中理出了他想讲述的故事的大概——大意是他的一个朋友失踪了,沦为某种邪恶法术的祭品。祭品的有效期为一个月,一个月内,旧的祭品必须找到替代他的新祭品,否则,便是永世不能超生的悲惨结局。于是,他被找到,并且做了新的祭品。
“你是说……你那个找上门来的朋友——不是人,是灵魂?”我稍微有些颤抖地问道。
“是亡灵,是出来寻找替代祭品——的亡灵。”他说着,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我身上涔出冷汗来,随即找了个借口跑进洗手间。在里面,我颤抖着拨打了报警电话。在电话里,我告诉警察,“我朋友精神方面出了些问题,看起来挺严重的。请尽快上门,否则怕他做出什么伤人或自残的事情来。”
8
“电话那边告诉我,我这个朋友失踪了近一个月,昨天刚找到尸体,死因是死于某种邪恶祭祀仪式。”
G缓缓地说完了他的故事。电炉里的水依旧“咕嘟嘟”地响着,茶叶包还在我手里拿着,洒落的几片叶子在雪白的瓷片上就像是几个怎么也涂抹不去的黑色污点,触目惊心。窗外,又一道闪电划开黑暗,屋里的电灯随即跟着闪烁起来。阳台上的花草被风刮得直不起腰,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窗户上——
暴风雨终究还是来了。
本文为原创 作者披着能皮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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