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鲤

莲鲤

文/慕子歌

今天晴光甚好,我躺在瑶池边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芙蕖,你就不能把脚从泥巴里伸出来吗?同样是花仙,你看人家桃花梅花杏花,个个亭亭玉立在枝头上,唯独你这荷花日日跟淤泥为伍,去做这天上最邋遢的神仙!好歹也是个漂亮姑娘,能不能也为天庭撑撑门面?”

“再说你这永远红配绿的衣裳……”

又是这个恼人的声音,我习以为常地翻个身子,连眼睛都不愿睁开。

“喂,芙蕖,芙蕖!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那人似乎蹭到我的耳朵边上,我终于跳起来不耐烦的骂回去:“锦,两千年了,你可不可以让我的耳根清净,哪怕一天!”

“况且,我这样怎就算是邋遢了?你没听人间那个叫什么敦颐的文人赞我?我这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那人失语片刻,火红的衫子把那白皙的面孔也映衬得绯红,他喃喃地凑过来:“芙蕖,芙蕖,我就是周敦颐……”

“呸,你是穷秀才,我就是王母娘娘!”对着这个每天唤我一万遍的锦,我实在忍无可忍,一脚朝着他勉强算是俊美的面孔踹了下去。

“芙蕖!”锦黑了脸,阴森森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却吐吐舌头,呲溜一下子跑出去老远。

做了两千年的邻居,我最清楚不过,那条名叫锦的红鲤鱼,他有洁癖。

“芙蕖,锦又下人间办事去了吗?”桃花仙子赤着小脚,一荡一荡踢着瑶池里清澈的水,即使她磕着瓜子,将皮不停地往池里扔,那清纯又妩媚的样子,还是让我望尘莫及。

我自暴自弃地甩甩脚上的淤泥,眼皮也不抬地回嘴:“桃花,不要往瑶池里扔东西,那个家伙回来,又要唠叨个不停了。”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般的好脾气?”桃花睁大眼睛,“莫不是像梨花那个没脑子的一样,爱上锦了?”

“我又不是瞎了眼,怎会爱上那个唠叨鬼。”我嗤笑一声,索性将瓜子拿过来,陪着桃花一道,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唠叨鬼?”桃花笑得狡黠,“我可听说,锦大将军自从独当一面平叛开始,就是有名的冷面将军呐。”

“冷面?”我瞥她一眼,无动于衷。

“真的。”桃花一张脸灿若云霞,“听说锦是在天庭最困难的时候临危受命,打退了十万妖军,后来那火红的身影只要往阵前一走,敌人就要闻风丧胆。”

“那是老妖王恰巧死了,他的儿子们急着夺位才散了的。”我凉凉地在一旁泼了桃花一脸冷水。

“天庭念他有功,赐了将军府邸,锦却仍然住在这里,真是作风简朴,宠辱不惊。”

“那是因为瑶池更聚灵气,利于修炼。”

“那样多的仙子前赴后继,也不见他对谁动心,谁要有幸被锦爱上了,他定会用情至深的。”

我眯着眼睛邪恶地笑起来:“也许他有龙阳之癖也说不定。”

“芙蕖!”桃花跳起来,娇羞的小脸一扭,我都忍不住心生摇曳,“不许你这样说锦。”

“哦?”我凑上去,呵呵笑起来,“让我看看,是不是又有人爱上锦了?”

桃花鞋都来不及穿就扭捏地跑远。

我手搭凉棚,望着桃花渐行渐远的身影,忍不住感叹,又是锦造的孽呀。

自打天庭初开,有了瑶池,便有了妆点瑶池的荷花,王母娘娘亲手播撒莲子,凭借瑶池得天独厚的灵气,一开花,我便有了灵识。

仗着娘娘的宠爱,我时常化作人形,躺在池边,悠闲地看尽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可是自从那日,西方驾临的佛祖顺手往瑶池里扔下一条锦鲤,日子就不同了。

那条锦鲤一落水便化作人形,一本正经地叩拜佛祖,而后就潜入水中潜心修炼。

我好奇地瞅着他,一年,两年,五年,他功力一直精进,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可苦了我这不思进取的荷花,既没了一人独处的悠闲,又没有两人合住的热闹。

我百无聊赖地过了好些年,直到这世道动荡起来。

世间百妖集结,四处作乱,仙人四散平息祸事,天庭的人才到了用无可用的地步。

锦从瑶池霍地出去,连招呼都不打,便跑得无影无踪,而后,便听说了他在战役里立了大功。

锦荣耀而归,就在这瑶池之上,百花起舞。

桃的妩媚,梅的高洁,梨的娇俏,荷的……心不在焉。

总算在这里做了多年邻居,我觉得他冷冰冰的脸色,多了一点平日没有的苍白。

果然,宴会结束,他便幻回锦鲤,躲在我的荷叶下边,连游动都是摇晃的,过了几日,更要翻了鱼肚白。

锦,受了重伤。

天上的人都知道,荷花懒散闲适,却独独见不得英雄受困。我不需要知道锦为什么一人挺着,身上的热血燃起来了,便必然要救他。

这几乎要以命换命。我小心将他藏起来,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将灵气渡给他。

直到荷花枯了大半池,他才终于被医好了。

“芙蕖……”他终于认真瞧着我唤了一声,“你的修为要耗尽了。”

“举手之劳罢了。”我蛮不在乎地笑起来,修为没了,再修就是,可救下一个英雄,我自己也好像成了英雄。

“芙蕖,芙蕖。”锦涩着面孔,小心翼翼地叫着。

“芙蕖,芙蕖。”锦清明着眼色,静若止水地叫着。

“芙蕖,芙蕖。”锦舒展眉眼,满心欢喜地叫着。

后来,他便恋上了唤我的名字,抑扬顿挫,百转千回,像极了人间话本子里的大唐僧人,声声唤得我头疼不已。

“芙蕖。”锦化作鲤鱼在池中摆尾,一串串气泡就从水中轻盈地翻上来,“前日我向天帝请命,天帝允我,可在三界之内寻找心仪之人,择日完婚。”

“哦?”我晃动了一下身子,“可是在人间办事的时候恋上谁了?”

“不是。”锦一跃出水,化作人形端坐池边,“我恋上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望着锦深情的眼波,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将眼睛睁得溜圆:“锦!你竟然……”

“竟然怎样?”锦灿然一笑,有些晃眼。

“竟然恋上桃花了?”我兴奋地叫起来,“怪不得那日桃花扭捏地跑来,说了你一箩筐的好话。”

锦的脸色涨红,一言不发。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投给锦一个理解的眼神,开始在淤泥里搜寻我珍藏的宝贝,少说也做了两千年的邻居,送锦的这份贺礼,当然越大越好。

锦却不领好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湛蓝湛蓝的天空煞是好看,我乖乖躺在池边等着锦回来。

这个不省心的新郎官,怎好在这个时候闹脾气。

探视桃林,桃花也不知去向,不知这两人是不是郎情妾意,嬉戏人间去了。

我曾听飞升来的仙子们描述过人间的样子,那里有熙熙攘攘的街市,有热热闹闹的庙会,有璀璨炫目的烟花,有托情寄思的河灯。

最让我着迷的是一种叫糖葫芦的东西,锦每逢探视人间,总会带些给我,那味道酸酸甜甜好吃极了。

我百无聊赖地翻翻身子,心下突然有些空荡,不知道锦会不会也笑着将糖葫芦交给桃花,嘱咐她不要粘在手上。

“芙蕖,芙蕖。”我坐起身子自言自语,可怎么唤都不及锦叫得好听。

蓦地有些想念那个唠叨鬼。

我拼命摇摇脑袋,这是怎么了?

月华初上,瑶池边上灯火通明,大块的红锦缎子挂起来,将瑶池妆点得喜气满满。

明日便是锦的大婚之喜,在一片恭贺声中,独我一人忧郁地坐着,毫不客气地将糖葫芦塞进嘴里。

是锦托人送来的糖葫芦,我却多少有些食不知味。

我从未去过人间,多少艰辛历练,甚至渡劫,都是锦代劳的。

锦曾经替我托生成秀才,平安度过情劫;他也曾经幻化成我的样子,畏畏缩缩掩藏自己的气,替我度过雷动。

仙人应当做的事情,他来做,仙人可以享的福报,我来享。

平日的我大概从来不会思量,那个围绕在我身边的锦,任劳任怨做了多少事。

倘不是明日锦便要成婚,我一定也不明白,锦竟然慢慢地变得那样重要。

这些年我被养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废物,他却要抽身走人,我终于觉得好像身体哪里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哪里拼命叫嚣着舍不得。

“芙蕖,你哭了。”梨花没心没肺地嚷嚷起来。

我狼狈地一跃入水,再不敢探出头。

“听说昨日你哭花了眼?”锦惯常穿着红衣,眯着眼睛看着锣鼓喧天的仪仗,勾唇满意地笑着。

成婚也不用换衣裳,这家伙是不是已经迫不及待很久了。我瞥他一眼默不作声。

“这样大喜的日子,怎好这般病怏怏的。”锦颇好心情地凑上来,捏了个诀,火红的喜服就盖在我身上,“不如做个伴娘?”

做什么伴娘,我恼怒地将锦推远,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两千年,我最终竟拼不过桃花,锦这厮定是瞎了眼。

我整整身上的衣服,眼睛里忍不住杀气纵横,不如骗婚,抢婚,逼婚,趁着锦还未拜堂,把这混蛋捏在手心里,说什么都不让他再跑出去。

天色渐暗,吉时快要到了。

我余光瞥见桃花穿着粉红的衣裳被人拥簇着缓缓而来。

那样貌,那身段,看得我心里一阵慌乱,我紧了紧伸出去的手,最终颓然地放下来,大约是来不及了。

在我发现自己心意的同时,也将失去锦了。

像是有千斤巨石压在头顶,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慌乱地向锦道贺:“锦,祝你幸福。”

而后落荒而逃。

“锦,戏要过了。”桃花跳到池边,看着锦一把拉住垂头丧气的我,笑得狡猾。

戏?我仍垂着头,耳朵却不由得竖起来。

“芙蕖,你的好邻居马上就要成婚,你为什么哭起鼻子来啦?”桃花转到我眼前,捏了捏我通红的鼻头,“怕是舍不得呢。”

“谁,谁说的,我这是太高兴了。”我小声辩解。

“嘴硬的小东西,承认一个舍不得,也要这么困难么?”锦无奈又宠溺的将我揽进怀里,“不要哭了,不成婚也罢了。”

“罢了?”桃花拉住锦的胳膊,“既然芙蕖对你无意,不如真的做我的如意郎君好了。”

“桃花……谢谢你。”我垂着头,明白了桃花的好意,只是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配不上那样美好的锦。

那人像是读懂了我的心思,低缓的声音,美而迤逦,连带着我的心也颤动不已:“莲鲤,连理。芙蕖,我们生而该为夫妻。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心头春风乍起,两千年的蒙昧,我才品出了甜蜜的滋味,这一次总算也要聪明一回。

我抬头看着眉眼弯弯的锦,鼓足勇气。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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