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宁巸的治疗已经持续三年多,现在是我的关键时期。我磨拳擦掌,决定在此一击,把三年的持久战,结束在这十次左右的治疗中。
三年多前,宁巸找到我时正陷入严重的抑郁障碍。30岁的宁巸从国外回国没有多久,情绪就在逐渐下滑。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工作上的过度消耗,最终无以为继,崩溃得一塌糊涂。抑郁症最重的时候,宁颐觉得生无可恋,有频发的自杀观念。心理治疗无法把宁巸拉出泥潭,在数次治疗后,我建议宁巸住院治疗,先用药物缓解症状。
虽然住院之前的治疗没有什么特别的疗效,但还是建立了比较好的信任关系。宁巸出院后继续来找我做心理治疗,她深知自已人际问题严重,需要我的帮助。
回想开始的治疗,最有意思的事情是宁巸在治疗室让我诧异的匪夷所思的表现。在数次治疗后,我通常会在最后留点时间询问患者对此次谈话的感受和想法。
宁巸的回答让我极其震惊。娇小,娃娃脸,大眼晴,衣着时髦的宁巸的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我感觉好奇怪,宁巸,你全程治疗都在全神贯注的和我谈话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嗯,是的,我平常与人说话都是这样的。宁巸的语气很淡然。
哦?你平常会怎样和人谈话?
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和人谈话,一般社交场合,没人注意时,我就偷偷变成一个隐身人。如果非要面对面说话,逃不掉的话,那我就会象现在这样。做出一幅全神贯注在听的样子,这样会显得礼貌嘛,但别人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上心。而且我还可以自己想自己的心事,没人知道这些。这个本领我已经练了十多年了。宁巸一本正经的把话说完,也没注意我惊异的表情。
这是我真正的第一次接触到宁巸本质性的东西,也是她第一次向外人表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在此之前,没人在意一位全神贯注听别人说话的人其实是一幅躯壳,而魂魄早已不知漂向何方。
这次治疗后我和宁巸约定每次都要讨论治疗里哪些时候是真正在听,哪些时候早已走神,并检视为何会听,又为何走神。我还真佩服一个人可以把自己训练成这样,让人毫无觉察。可惜还来不及进一步治疗,宁巸住院了。
接下来,我和宁巸断断续续维持了三年多的治疗。其间她即使在坚持服药,但也反复跌落过数次。我清楚记得有:与高中同学从恋爱到分手的痛苦,陪伴尖酸挑剔的母亲出国旅游回国后的崩溃,被自认为可托附终身的美国男友直接甩掉的绝望等等。还好,我总在她摇摇欲坠的关键时刻拽住了她,宁巸也没有真正坠落深渊。但是我还是对整个治疗无法满意,也许也真的需要等待,等待那个时机到来。
于我来讲宁巸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比如如何在人际中表达自已的诉求,如何不要顺从屈服别人的意愿,如何划清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责任界线等等。但最困难的是她与其父亲纠缠不清的情结。
宁巸大约5岁左右父母因性格不合离异(她的母亲的确是位个性坚吝,刻薄无比的女人)。母亲抚养姐姐,而自己则判给父亲抚养。但父亲忙于生意,基本上没有时间照顾宁巸,于是将其托附给自已的妹妹(宁巸姑姑)照料。失去双亲,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得宁巸变得坚强独立,但渴望父爱的内心却从未停息。自从宁巸抑郁发作以后,其父亲身体又有了问题,两人过去未了的情感这下有了机会充分表达。
宁巸在父亲面前退行为十岁左右的女孩,随意撒娇,使性子。年过花甲的父亲托着有病之躯则变为慈父,各种放纵娇宠。面对这样的现状,我真的有些无力,而且其严重性已经影响我的治疗。在一次探讨宁巸与父亲的关系后,宁巸做了一个让我极为震惊的举动,把自已的房子买掉搬去和父亲住在一起。对这个让我难以置信的行为,宁巸解释为要更好的照顾有病的父亲,不让那个女人(宁巸的继母)害了父亲。虽然我也曾和她父亲有过交流,但和一位有病在身,年过花甲,又一心想弥补的老父亲竞争,我是毫无反手之力的。即使我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宁巸,但我无法从根基上切断她想退行的欲望,看来治疗得从长计议。
治疗就慢慢变成这样,宁巸有时两周来一次,然后一月来一次。谈得都是一些老生长谈的事情,其间我还经她介绍帮她姐姐(没有成功)和一位表妹解决过婚姻家庭问题。终于,终结这一切的时候到了,我像一位极富耐心的猎人,等到猎物慢慢钻进圈套。
时间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当宁巸儿童式的情感被满足后,逐渐渴望父亲更成人式的情感。尤其渴望被认同,被肯定,被理解这些成人式的情感不断强烈的在父亲那里受挫,使得宁巸越来越失望,甚至不再对父亲抱有期待。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让宁巸更为焦虑的事情。本来已分手近三年的男友又发出了邀请,希望宁巸回到身边。宁巸去美国和男友短暂亲密相处回国后,美国男友以她患有抑郁症为由又变得暧昧起来。无论宁巸发什么信息,都当一个缩头乌龟,既不说分又不说不分,让宁巸不知如何处理,焦躁不堪。
宁巸重新回到治疗室,并向我提出每周两次的治疗。这是坚强独立的宁巸第一次这么强烈的主动向我发出邀请,这让我变得激动起来。我满满信心的准备这场耗时己长的歼灭战。
前两次,我充分的倾听,共情,并就当前的情况进行分析,而且肯定宁巸与男友的关系中有主导权,只需要耐心等待。这让宁巸慢慢平稳了下来,接下来我想单刀入手,就我和宁巸的关系进行讨论,让她更能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诉求与责任的边界。我想是这样想的,但真正谈论这个话题的方式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