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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祥哥大名叫王文祥,被大水冲到卧虎湾那年刚刚六岁。
小祥哥的家在咸水河上游的王家滩。发大水的那天,小祥哥的爹和娘正在河滩地给刚刚长出来的包米苗除草。快晌午的时候,爹催促娘赶快回去做饭,顺便看看小祥哥别让他到处乱跑。
爹的话音未落,上游就有人厉声尖叫,发大水了,快跑,快……很快,声音就被洪水的咆哮声淹没了。
小祥哥的娘扭着小脚,还没走出包谷地,洪水就像脱缰野马一样咆哮而来,一个浪头卷过,小祥哥的娘就不见了。而小祥哥的爹却三步并做两步很快窜到了岸边自家的茅草屋前,刚把小祥哥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迈开步,更大的洪水已经漫上了堤岸,三间茅草屋就像张纸一样被卷走了。仓皇间,父子俩抓住了岸边自家已经挂果的枣树,无奈洪水来得太急,浊浪一排一排的涌了过来,呛了好几口水的小祥哥已经没有力气抓牢枣树枝了,千钧一发之际,他爹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脖子。就在父子俩刚刚喘息了一口气,向岸边挣扎时,飘下来的一根檩条却击中了他爹的脑门……
那天幸亏刘善人带来了教堂的医士文阿德,才救活了父子两人。父子俩千恩万谢,文阿德却用蹩脚的乌水话说,阿门,还是感谢主吧!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说完,就通过那座锁龙桥回对岸半山腰的教堂去了。
我爹看父子俩可怜巴巴的,就让我娘胡水仙给他们端来水和包米面馍,后来又让他们在我家柴火屋里住了下来。我娘本来端水送馍就很勉强,让他们父子在家里住下,更是老大的不愿意,但自从上次那个刮硝后生出现后,她就再也不敢违拗爹的意愿了。
刚刚安顿下来,小祥哥的爹——王凤池——就急急忙忙回一趟王家滩,回来后整个人都傻了,目光呆滞,默默地流着泪喃喃地自言自语:完了,全完了,十来户四十多口人全完了啊!后来,王凤池又带小祥哥沿着咸水河找他娘,一直找到咸水河与乌水河的交汇处,也没有找到。
王家滩不存在了,家也没有了,王凤池和小祥哥父子俩只好在卧虎湾住了下来。
先是刘善人想将用小院换来的我家老宅子和他原来的院子打通,请会泥瓦匠的王凤池去做工。王凤池正是走投无路之际,也不敢弹嫌工钱多少,巴巴地接了活。一个多月下来,虽然挣得钱比一个小工也多不了多少,但王凤池还是欢天喜地地接了钱,买了点粮食;又央及刘善人,从他家完工的工地上捡了点烂砖烂瓦和废木料,在我家旁边的无主空地上搭了一间小屋,总算又有了一个家。
后来,租种我家那几亩河滩地的牛儿,看洪水将地里庄稼冲得片甲不留,就和爹商量退了地,约好租子来年再交,爹好心地将租子减了半,牛儿就领着一家老小到并州府去谋生了。王凤池知道牛儿退地后就和爹商量要租地。本来河滩地就没人愿意租,爹又侍弄不来地里的营生,正发愁着呢,王凤池要租地,爹还巴不得呢,就索性给免了第一年的租子。
收拾洪水冲过的河滩地,可费了王凤池一番力气,清理了淤泥和倒伏的青苗,又从远处运来一些土,将整个地垫了一遍。这个时候,早已过了播种秋庄稼的节令,王凤池还是补种了些苞米、糜子、豆子等秋庄稼。
王凤池很感激爹,就经常帮我家做些粗笨的活计。虽然约定了当年不交租子,秋收后他还是给我家送来一些包谷和糜子。这样,我娘胡水仙对王家父子的态度也慢慢好了起来,隔三差五地叫父子俩来家里吃吃饭。渐渐地,一来二去我就和小祥哥成了青梅竹马的发小,爹也经常在教我俩识字时,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玩笑,一旁做针线活的娘也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冬天农闲时,刘善人把王凤池介绍到教堂做些修修补补的泥瓦匠活。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后来王凤池竟然成了基督教徒,再后来还成了华人长老,再再后来竟死于他亲生儿子——小祥哥——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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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过年的时候,卧虎湾刘善人请来了平陶县的戏班子——四喜班——为他家老太爷祝寿。
四喜班是并州府最有名的戏班子。当年抚台大人邀集并州府最好的十六个戏班子到省城会演,明说是会演,实际上是同台竞技,最终四喜班以一出《明公断》拔得头筹,尤其是班主狗子旦扮演的秦香莲,无论是唱念做打还是手眼身法,把一干观众看得是如痴如醉,就连抚台大人看得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带头鼓掌叫起好来。乌水县里几个成名已久的角儿,像什么十二红、十六红、三盏灯看了狗子旦的表演,也都暗暗折服。
狗子旦原名郭狗子,并不是并州府而是蒲州府人,从小学的是南路梆子,早些年经常跟师傅的戏班子在并州府的乌水、平陶一带唱戏讨生活。
当时并州府一带只有一些秧歌之类难登大雅之堂的民间小戏,没有成气候的大戏种,南路梆子一经北上很快就风靡并州府,让当地官吏士绅大开眼界趋之若鹜,民间传言“道光皇帝登龙庭,山西梆子又时兴”,不过这时所谓的山西梆子还是指蒲州的南路梆子。
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北伐军,曾短暂时间由河南济源从垣曲进入山西,攻克平阳府一带,一时间,兵荒马乱烽烟阻隔,蒲州的南路梆子戏班就很少到并州府一带唱戏了。到了同治年间,洪杨之乱逐渐平息,乌水、平陶的人们又想起了曾经让他们痴迷的南路梆子,于是不少富商大贾就从蒲州请来名角,搭建自己的戏班子。狗子旦就是请来的名角之一。后来这些人大部分都定居在乌水、平陶一带。
这些蒲州艺人来到并州府,在与当地秧歌、皮影戏艺人切磋交流技艺过程中,博采众长,在南路梆子鼓点节奏和高亢唱腔的基础上,融入了秧歌戏婉转优美的特点,并且在道白方面也根据当地方言做了改进,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新剧种,日臻完善后就成了后来的中路梆子。再后来随着影响日益增大,中路梆子就取代了南路梆子成了山西梆子。
狗子旦被日昇昌票号老东家聘请到平陶后,组建了四喜班,在改进唱腔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同时特别注重招收娃娃学员从小培养,平时演出时就到处踅摸可造之材,不几年功夫,在平陶甚至并州府已是桃李满天下。
这次刘善人为了给他家老太爷过寿,可是花了大价钱才请来了四喜班。那天,刘善人派了三挂大车,到几十里外的平陶城,连人带行头就把四喜班给接回了卧虎湾。
卸车时,风风流流的戏子和花花绿绿的戏服,还有那十八般兵器都吸引了卧虎湾的孩子们。猴鬼们围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想伸手又不敢伸手,几个胆大的手指尖堪堪就要挨住了,却被花脸大汉“哇呀呀呀”一声吼,吓得一哄而散;小祥哥没有去看那些兵器,却和我们一群妮子们,怯生生地看那嫋嫋娜娜的旦角,人家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正在指挥卸车的狗子旦,出于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一眼就看中了妮子们中间眉清目秀大眼流波的小祥哥,心里面说了声,真是颗好苗子啊!便悄悄打定了主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