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悄然,小名叫悄悄。
很奇怪吧。妈妈告诉我,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小时候,我学说话比别的小孩子晚很多。同龄的孩子开始咿咿呀呀的时候,我总是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玩自己的玩具。上幼儿园的时候,别的孩子开始背儿歌了,我才口齿不清地喊爸爸妈妈。他们带我去医院检查,可是一切正常啊。
幸运的是,到上小学的时候,我终于真正学会说话。
所以我叫许悄然。爸爸妈妈叫我悄悄。他们离开我之后,只有外婆还叫我悄悄。
我的性格,跟我的名字一样,安静,普通。现在我上高中了。经过我的不懈努力,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隐形人。有时候我甚至很享受这种感觉,好像有一层坚硬的壳包裹着我,让我的整个宇宙平和,宁静,有安全感。
但是,总有讨厌的人要打扰这种宁静和平和……
“许悄然,你想往哪儿躲?”
姜锦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带着几个女生,站在长街边的小巷口,抱着手臂看着我。她比我高一个头,我抬头看她的时候很有压迫感。
“我没钱。”我低下头,小声说。
姜锦闻言,气得五官都扭曲了,她扬起巴掌想打我,我吓得后退一步,闭上了眼睛,等着痛觉起作用,可是没有等到,睁开眼,姜锦的手慢慢放下了,她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知道,逃过一劫,不太可能,被打,是早晚的事。
姜锦向她的同伴递了个眼神。那个个子最高的女生便过来拉我,往巷子最深的地方拖。
我极力挣扎,拼命地喊,另一个女生捂住我的嘴巴,帮着高个子把我往巷子里拖,转眼已经拖到了巷底。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滚,情急之下,张口咬了那女生的手,她痛呼一声,扬起巴掌给了我一耳光,张口开始骂:
“你他妈是疯狗吗!”
我趁机想跑,又被两个女生拉回来,她们揪着我的头发,按着我的肩膀,让我面向姜锦,我完全动不了,背上的书包早就滑下肩头,掉在地上。我不说话,睁着眼睛看着姜锦,恶狠狠地咬着牙。她涂着厚厚的粉底,画着浓妆,可她的嘴脸还是让人恶心。
姜锦冷笑一声,走过来掐着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头:“哟,你瞪谁呢?”
说罢又是一巴掌,我被她扇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半晌才抬起头来。
“你说说你,但凡你有爹有娘,也不会这样任人欺负,是不是呀,小野种!”
我不说话,也不再看她。她说的是事实,没有什么好反驳的。我还有点鄙视她,她除了打我一顿,羞辱我几句,还能怎么样呢?
“锦,别跟她废话,直接搜身不就行了。”
一旁的高个子女生冷笑着看着我,我听到“搜身”这两个字时,心里一紧,不可控制地开始发抖。我看向姜锦,我知道我的眼神里肯定特别没出息地透露出一种哀求的神情。
姜锦再次走过来掐住我的下巴,笑着拍拍我的脸,我真恨不得一口咬死她。
“你这小眼神我倒是喜欢得很,知道怕了?怕就识相点吧。”
我侧过脸,咬紧牙关,半晌之后,说:“我书包里有钱。”
姜锦站着没动,一个女生走过去开始翻我的书包,翻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翻到,就一股脑儿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在书包夹层里翻到了皱皱巴巴的几十块钱,走过去要给姜锦,边走还边骂:
“靠,就这么点儿。”
姜锦看都没看,也没接。确实,她又不缺钱,她可能就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施虐欲。
那女生悻悻地把钱收到自己兜里,其他人见我给了钱,也松开了手,我顿时腿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今天我心情好,暂时放过你。”
姜锦看着我,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其他人便也跟着走了。
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花了一段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就站起来,拍拍校服上的灰尘,再蹲下把散落在地上的书一本一本装进书包……
姜锦这人,头脑简单,性格又不讨喜,在学校没什么存在感,只不过仗着自己家里有钱,才在身边聚起了一群小姐妹,欺压更没有存在感的人,满足她那可笑的好胜心罢了。
至于她那些小姐妹,只是看中姜锦有钱可以带她们去挥霍,姜锦想欺负谁就顺着她的心,顺便也可以捞点钱,到时候出了事,可以全部推给姜锦……
我把书都放进书包里,拉上拉链,一身狼狈地走出巷子。再往前走差不多几百米,有一个小院子,就是我家了。我和我的外婆一起生活。
我进了门,外婆就坐在院子中间小花圃旁的小凳子上择菜叶,她听到动静,就抬起头来向着我笑。可是她的眼神,仿佛越过了我,看着门外的什么东西。
“悄悄,回来了?”
每次我回到家,看到外婆,就觉得一切不可忍受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那样一个老人,围着围裙,就坐在那里,慈祥地笑着,亲切的叫你“悄悄”。你清楚地知道,世界上就这么一个人肯付出全部的爱给你了,怎么舍得让她担心呢?
我走过去,应了一声,然后蹲在她身边帮她择菜,她的目光没有追随着我的动作移动,还是呆滞地停在大门正中。外婆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以前妈妈给我看过她那时的照片,扎两条辫子,打扮得很朴素,站在那里笑着,眼睛又大又亮,整个人都透着温顺柔和的感觉。可现在……我怔怔地看着她黯淡无光的眼睛。
上天真不公平,世界上那么多坏心眼的人,都是健全的,却偏偏罚我最最善良的外婆遭受这么多苦难。外婆看不见,很多年前开始就看不见东西了。
看不见也好,看不见我,也不会为我担心了。要知道以外婆的性格,她要是知道我被人欺负,一定会找到学校替我讨回公道的。我不想让外婆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姜锦这样恶心的人。
外婆用围裙擦擦手,慢慢站起来,往里屋走,边走边在嘴里念叨:“我们悄悄回来了,我们开饭了……”
我蹲在那里,看着外婆忙前忙后。突然觉得很累,索性坐在地板上。校服刚才在巷子里已经弄脏了,总要洗的,而且明天正好是周末了。我的脸还是很疼,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我用手捧着两边的脸,可以感觉到明显的不对称。我现在一定很像个猪头……
我低头,忽然看见脚边剥落的烂菜叶堆里,一条青绿色的毛毛虫努力地向花圃的方向爬,在灰白色的水泥地和暗绿色的菜叶的衬托下,那种绿十分好看,我用手戳戳它,那种柔软的触感让我打了一个激灵。
它会不会变成蝴蝶?
就像我,如果今天受了苦,没有喊疼,是不是明天会好过一点?
我相信会的。因为外婆说,只要有希望,没人能阻止你热腾腾地活……
吃完晚饭,我洗了校服,还洗了澡换了衣服,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看书。夏天什么都好,就是太热了,热的让人容易乏。我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地打。外婆都察觉到了,催促我累了就早点睡。
我看天也黑得差不多了,跟外婆说了晚安,去我的小房间睡了。
夏天的夜晚总是很难入眠。我记得爸爸妈妈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夏夜。
我记得那次是旅游回来,爸爸开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位置,我坐在后座。因为很累,我中途就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刺耳的撞击声和妈妈的尖叫声,感觉天旋地转的,身上很疼很疼……
再次醒过来时,我先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悬在头顶上的吊灯,我戴着氧气罩,蒙着医院白色的被子,各种仪器和身上的疼痛限制着我的动作,我转过头,看到外婆坐在我身边,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花白的头发变得全白。
我问外婆,我爸爸妈妈呢?
一向乐观的外婆第一次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她抱着我,手在颤抖,她一句话都没说,可我瞬间心凉了一半……
那年,我十三岁,直接而深刻地明白了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去,什么是与世长辞,什么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