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繁华大都市,都是一个魔方。一面高楼林立,转几个角,过一道弯,矮树下也藏着破旧的砖瓦房。在这座城市最高楼的背面,沿着一条弯曲石路右拐,一棵大榕树伸出枝干,庇护着角落歪歪斜斜的红砖屋。石阶梯连着石阶梯,一级蔓延向另一级。每一家红砖屋沿着山而建,包围得错落有致,高高低低,像春天初生的笋。从脚底仰望,最上面的房屋和树,像靠在云边悬挂一样,云一任性就会被卷跑一样。
这是城市最古老的中心,现在多的是摇蒲扇的老人和聒噪的大榕树。小朋友们很喜欢这儿,夏天蝉声此起彼伏,像一场雨倾盆而来,树叶晃动,一个个斑驳的影子像雨点掉落,多有意思。
老许满是皱纹,干枯的脸探出门外。他佝偻着背,提一把蒲扇,勾一壶茶,胳膊还累一把竹藤靠背小板凳。他在大榕树下,腾一个角落,坐下。风一吹树叶,如小铃铛哗哗响,也带他晃进梦乡。
禾苗,从山上往下看,是一块块绿豆腐。风来了,禾苗弯成一团团,一大团乌云从四方聚合,狰狞成一张可怕的脸。田垅上,人四处奔跑,抱怨不绝于耳,“哟,刚出去没几脚路,没想到雨点点就落下来了,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像摔河里一样。”雨水劈打,田垅甚至围不住雨水,雨水一涨,摇摇欲坠,再一涨,田界限被冲垮了。小许子,戴上竹篾编的斗笠,光着黑瘦胳膊,猫下腰,光脚丫,冲到田中央,在黄泥水中一顿瞎摸,周边偶尔晃动黑色的尾巴,荡他一脸泥。大鲫鱼,小许子,最爱下雨天在田里摸鲫鱼了,谁叫,村庄的上游是很大的水库呢。
忽然,远远山边有一个女孩奔跑的身影,她斜戴斗笠,梳着麻花辫子,小许子只需看一眼就明白那是阿霞,她很瘦,个子较高,特别的是她连跑带跳地走路,好像一直都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
小许子跑到路边,“阿霞——阿霞——,这里有鱼,你要不要带条回家?”他抖了抖自己怀里七上八下的鱼。阿霞停下,转过来,一双乌黑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嘴角忍不住笑了,“你看你,浑身泥的,脏猴子!”,她笑啊笑,笑得肚子痛了,腰弯了。小许子低下头,灰色的T恤已沾满处黄色的泥浆,裤兜已经淌着水,一滴滴跌落田里。小许子脸刷一下涨得通红,一阵热气在脸上翻滚,嘴巴像被绑住了,什么话都跳动,却硬说不出一句。想了半天,他终于镇定下来,“别笑了,鱼——”他有些恼怒,见没有回应,抬起头,却发现阿霞早已不在了。
他家和阿霞家临近。傍晚时,妈妈喊他捡柴火,他就能从那片被大雨冲倒的半面土墙上望见她的窗外,窗帘拉上,却有她的侧影。有时,她在低头看书,身子不停晃来晃去;有时,她会低声哼唱《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还手舞足蹈,像明星一样挥动着。
那时,露珠还在墨绿色的尖草叶子上停歇,村民扛上锄头,半睡半醒的小孩举着镰刀,趁天还灰蒙蒙,田中还被雾气萦绕时,赶紧出发。一路经过,草木拨开,露珠滑落。巴掌大的池塘边,荷花只含苞待放,粉红如朝霞,像一枚小火柴。周围黄绿色一片片,上面铺着尖尖的菱角。池水清浅,几尾小鱼荡过,整个池塘荡起波纹,一圈大,一圈小,最后池水闭合,安静下来。
小许子一家人割着禾苗。田间还长着一种杂草,它开出淡紫色小花,一只碧绿色的螳螂迅速爬上它的根茎,东张西望。虽然远处蝉声在知了叫唤,一切好像安静下来。小许子看着另一块田里那顶小草帽,一丝甜蜜荡过心头。他忽然捏紧螳螂,任田里泥多,冲过去,一定要吓唬一下她。他见阿霞晒红的脸颊,像桃树上的桃子,心里欢喜啊。
他慢慢伸开手上的螳螂……
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知了声越来越大,像雷雨一样洒下。他慢慢睁开满是皱纹的双眼,眼前的稻田消失了,阿霞红涨的脸消失了,他看见眼前的大榕树,还有干干净净的石板路,发现只有蝉还在叫唤。
阿霞应该已经老了吧,头发白了吧。他在想。
不对,她已经去世了,五年前,她医院冰冷的病床上去世的。他带着她身前爱吃的桃酥饼,只是她再也不会接过来了。
那些小时候的伙伴呢?他眨了眨眼,试图在记忆深海厮杀前行。终于,他想起了,阿明已经去世,老王在敬老院,小秀去买菜时,被横冲进来的车碾死了。他望着楼下的红砖屋,他记不清自己的房子在哪了。慢慢的,他的眼神黯淡。
他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没醒来而已。
蝉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