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行》(二)
和金金走在校园里,感觉很怪异,有一种被人误解的错觉。他俩走在路上,反倒让那些熟识他俩的情侣绕道而行。每每这时,金金就会大吼一声,将其叫住,如同捉住什么似的。
临走时,阿兴推荐了两本心理学的书给金金,并告知她西方有大学正在做这方面的实验。送完金金回了寝室,阿兴吃了晚饭又回到了自修室,自修室人很多,在考试月里,人仿佛一下子冒了出来,哪怕是提前一天,这些人都不愿早来,不过这让阿兴感到很充实,但也夹有有寂寞的烦闷,那是一下子袭来的感觉,内心仿佛被抽空的寂灭,连寝室里还处在青春期的室友纯阳也知道找一个姐姐来陪他看书。“纯阳”,这个名字乃是寝室长给取的,因为他不怕冷,略懂医术的寝室长说这是“纯阳之体”。纯阳是寝室最小的,比寝室长小三岁,比梁子小两岁,比阿兴小一岁。
天已经黑透了,男生寝室里还在看着体育转播,那和他根本没有什么关系的比赛,因为最重要的是身边的人而不是那些得分和晋级。比赛对他们来说很现实又很虚无。
坐在计算机前的阿兴呆呆地盯着屏幕,正如梁子所说的迷茫。迷茫使得阿兴在刚进学校的时候就养成了晚上跑步的习惯,绕着操场跑步虽然没有目标但至少还有方向,因为你知道目标就在前方。
阿兴草草地看了下Facebook上的新闻,倒头睡下,睡梦中又仿佛听到室友往路面扔啤酒瓶,十有八九都闷声地砸在了草坪上。午夜,室友的梦话,涵盖了各国的方言,大都是骂人的粗话,粗话也是真话的一部分,白日里没地说,只好借由梦。本该过了叛逆期的他们,因为高中时的过度压抑现在才骤然暴发,为了证明自己像个爷们,不少男生学会了抽烟喝酒,认为这是一种成熟的标志,其实,那是阿兴最为不屑的一种底层的成熟,大学应该是博雅的教育。阿兴好不容易睡着了,天却醒了,刺眼的白光从窗帘的缝隙偷跑出来,预示着黎明地到来。
在七点二十到七点四十这个时段,寝室里响起了密集的闹铃声,其中寝室长有两部手机和一块电子手表。每个人都试图挣扎地按掉闹铃,起床的却是唯独没有闹铃的阿兴。阿兴洗漱完,拎起书包向教学楼走去。
大三,课也变得稀少了许多,人变得比课还稀少,大三上课的人竟然比大四的还要少。近段时间,大家都忙着找工作,只有阿兴还保持着三年来一直上课的传统。大学上课,最重要的是一种态度。在这样的学校,这样的老师,这样的环境更要的是一种自觉。学校的一位副教授助理曾说,如果学不到知识那就磨练自己的毅力吧。
在中学每个老师都说自己所授的课程重要,容易拿分,到大学,每个老师都说自己的课容易过,但不容易跷,阿兴觉得他们的共同点是大言不惭。令阿兴纳闷的是为什么大学里不太重要的公共基础课的老师水平比那些教专业课的老师好,看来虽然别人不重视你,可是你自己不能放弃你自己。
阿兴从包里拿出这段时间随身携带的一本《新华字典》,翻到昨天看到的那个“佛”字,用签字笔在上面补充道“佛,乃觉者也”。然后继续找寻自己不认识的生字,他发现原来好多的方言都真有其字,只是时过境迁,乡音“已”改鬓毛衰。
《时事与政治》,是两个班合上的一门大课,一个身穿短袖衬衫的男老师滔滔不绝地分析着环绕在祖国身边的几个包围圈,全班男生都沉醉在他一个人的幻想之中,觉得自己的祖国无比强大。
“龙哥,你这本字典看了那么多了啊?”坐在阿兴身旁的叶小弟问道,撸了一下左手的佛珠,下身罩着一条肥大的牛仔裤,圆扑扑的脸蛋带着几分稚气。叶小弟是阿兴的死党,自称为阿兴的小弟,所以常称阿兴为“龙哥”,因为阿兴姓龙。这倒使得阿兴有点消受不起,因为和叶小弟全身的高配相比,阿兴的衣饰有点相形见绌,加上随身带一本《新华字典》,一副典型的书呆子的形象。
“前面认识的字多,所以看得快。你小说看完了吗?看完了记得给我说说内容。”
“还早得很呢?连十分之一都没看到。”叶小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个张肥厚的手掌更加衬托出手机的单薄。“我就知道您老喜欢曹蒹葭,我也喜欢。”
“我觉得这小说写得不错,很真实。”
“我想,要是我也能碰到一个风水大师就好了。你知道吗?学校的新大门又出事了,这次死的是一个副校长。真是‘邪门’,大门每开一次,学校就要死一个教授。据说,他是被校车撞死的。”
“那扇门本来就很少用,所以应该叫做‘抠门’。”阿兴开玩笑地说,““给我一个灵媒,我还能救赎整个苹果呢!”
“听学长们说那个大门每开一次,学校就会死一个教授,后来学校仅有的教授都做了领导,最后变成了会死一个教授级的领导。这次死的是一名副校长,不知道下次死的是谁。”一名女生小声地插嘴道,脸上还留有雀斑。
“反正学校的副校长多。”纯阳满不在乎地说,正在抄着他姐的作业,“终于有机会换校车了。”
“别高兴得太早了。”叶小弟呵呵一笑。
阿兴小声地笑了笑,看了一眼黑板上满是箭头的地图。大学里的课都是两节连在一起的连堂课,中途有五分钟的如厕的时间。第二节课,时事与政治老师又在批判孙国如何狡诈,又再给祖国下套,然后祖国的高层如何聪明识破了它的阴谋诡计。孙国是祖国的邻国,两国人民隔了一个海洗澡有两千多年了。
不是所有的课都有这么有趣,也还是有很多惨痛的教训。阿兴他们班曾经有一次就把一个教经济学的老师给下课了,不过那人教的是政治经济学,想要下他的课可并不容易。并不是那人不尽职,可是那人普通话很含糊,让人听起来昏昏欲睡,全班只有两个人在听,其中一个是学习委员,另一个是上什么课都认真惯了的人。阿兴开始还坚持住,觉得起码要尊重那些当老师的,可结果是阿兴觉得看字典都比听他的课还要有味,竟然一下子坐了飞机。像其他的课,他看一两段文字还可追上来,可这门课,老师坐的是火箭。
本来全班一致同意要换老师,因为前面已经说了阿兴他们班的班主任是校党委书记,只是一条短信的事情。不过“内八”字觉得这样会引起学校的高度重视认为这是一个多事的班级,不利于本班长足发展。经她这么一提,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大家也不再反对了,可见这伙人并不是什么好鸟。看来真是真理触犯了人们的利益也会变成谬误,这可让那些想学习的人犯了难,只得暗自神伤。幸好,想学真的不多,学生甄别不出老师的好坏实在是失败,甄别出而不敢说实在是失败中的失败,内部矛盾的利益冲突才是改革的阻力。
后两节的外教的课虽然好玩,但老外心实,绝对不允许有旷课的事情发生,不过有些外教自己也旷课。阿兴他们大一时的外教是一个澳大利亚人,讲话很激励人,鼓励自己的学生去拼搏奋斗,因为复杂劳动是倍加的简单劳动。因此他以身说法,说他自己在澳洲工作如何清闲,收入如何高,不过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国情。大二的外教是一个高鼻梁的英国人,这个人在教完他们后去了孙国,听说在孙国又交了一个女朋友,这是他的第三个女朋友。原来,这玩意跟绅士不绅士没关系,是人的兽性。
“你没去上课啊?”下了课的阿兴回到了寝室,寝室里弥漫着醋的酸味,临窗的一张从教学楼弄来的课桌上摆放着一个电热锅,锅里的菜叶和各种杂碎上下沉浮,带出热腾腾向上翻滚的水汽,蒸汽顺着风在窗外散去,像是一个个获得自由的灵魂,原来室友梁子正为他们下面条,身上挂着一条绿色的围裙,里面是一件粉色的短袖T恤。
“没有,又不是神仙姐姐的课,看到辅导员老公我就不爽。”神仙姐姐是阿兴的《大学英语》的老师,长得超凡脱俗,一张瓜子脸,不笑时冷艳无比,但笑起来则是甜美动人。她是所有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出人意料的是,她教师节收到的礼物竟然和情人节的一样。
新来的校党委书记,也就是阿兴的名誉班主任,提倡英语分层教学,也就是根据高考成绩把学生分成不同层次的班级进行授课。梁子就英语好,因为他不得不英语好,自己的姨妈就是自己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所以他和阿兴都很幸运地分到了神仙姐姐所带的S班,S就是SPEED(快速)的意思。
梁子小心翼翼地向锅里倾洒着盐和各种佐料,“算了,还是全部放下去吧!”梁子见手中的佐料所剩无几,他偏过一张侧脸,鹰钩鼻上架着一副厚镜片。
“你又在炮制什么大补汤?”阿兴望着那个正在搅拌锅中各种混合物的背影,想起了中世纪的巫婆,正熬制着一种秘制汤药。
“没有,在煮面条,昨天不是还剩了一些菜吗?”梁子推了推眼镜。
“你真会过日子。”阿兴把书包挂在了柜壁上。
“你昨晚睡得还好吧?”梁子闪烁其辞地问,又把头偏向了大补汤。
“好啊,自从我睡觉前念了文殊心咒后,每晚都睡得很香。”阿兴侧坐在木椅上,看着他那双不争气的小眼睛游离回来。说真的,阿兴真想睡女生寝室,因为女生大多睡得很早,她们不知道但却实践着马克思的名言:美人是睡出来的,但那些和男友煲电话的除外。金金隔壁的女生,除了逛街,一到礼拜六便不出门,甚至懒得打饭,一切都在床上解决。
“你真的没感觉?”他很疑惑地看着阿兴。
“什么事,你见鬼了啊?”
“呃,没什么事,阿兴,你的面好了。”梁子走到自己的桌前,抽了一张餐巾纸,擦拭着自己被水汽模糊的眼镜。梁子知道阿兴不吃肉,所以每次都给阿兴先煮,而且一个锅也煮不了五个人的面,而且除阿兴外剩余的都是食肉动物,尽管梁子每次都会念吹肉往生咒。寝室只有四个人,但每次煮好后,他还得送到他女友的楼下。这足以说明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男生与女生的距离,而是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中间隔了一个管事大妈的距离。
“别骗我了,瞧你耳根红的。”阿兴满不在乎地揭穿了梁子的小伎俩,用竹筷夹着锅里的面条。
“啧,我看见一个人站在你身边,就这么低着头望着你。”梁子皱着眉头,呼吸变得急促,“那个人好高,好大,穿着古代的盔甲,一个白灰色的形象,我还以为是影子。”梁子一脸惊奇地说,又看了看阿兴所在的床位,那个进门的一号铺,床在上面,下面是一张书桌,桌子上摆着从他那借来的《金刚经》,书里夹着一片像梁子那么瘦的竹简,上面刻着“解放台湾岛,活捉林志玲”,可见阿兴对祖国的赤胆忠心。梁子可以说是寝室里的瘦瘦,冷不丁被室友三人摸来摸去,因为他确实看上去有几分姿色,腰也挺细,不过阿兴嫌他皮肤太粗,估计是看多了不该看的东西,台湾的海涛法师说如果谁手掌摸上去很粗,那就是好色的表现。
“拜托,我每天都拉了窗帘好啵?”阿兴每天在寝室的工作就是关灯,拉窗帘,因为他是寝室最早上床的,不过曾经也是最晚睡着的,他喜欢一个人在床上胡思乱想,寝室一般十一点点熄灯,梁子会躺在床上看电影看到12点,纯阳则会看小说看到一点左右,而寝室长呢?则不知道和他远在西南地区的女朋友发短信发到什么时候。如果念了文殊菩萨心咒108遍,则阿兴上床十分钟后就能睡着,当然这有个副作用就是开智能,阿兴觉得自己已经聪明得不是人了。此外,念了这个咒无论你梦得有多么恶心恐怖,拿周公解梦一查都是大吉大发的祥梦。这不妨为一种增加自信的方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人还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然后就不见了。”阿兴可以确信的是那人确实很高大,不然就凭梁子那个近视眼怎么能看清那个装作被发现的哂笑。
“哦,我知道了。”阿兴本想说那是佛教所说的护法神,可转念一想,便直接说道,“不会是我养的小鬼吧。”说完,端着自己的白瓷碗回到了自己的木椅上。
梁子一听,眉头微皱,表情像极了一个囧字,“你可别把他弄到寝室来!”
“不是他,是他们。”阿兴纠正梁子的说法,“你当时没往窗户外面看吗?”
“这——”梁子打了个寒颤,抱憾的叹道:“这叫老夫如何是好。”
“放心吧,有纯阳在,鬼神不侵。”
“味道不错,不过你忘了念喝水咒了,水里的八万四千虫就这样被你给活活烫死了。”阿兴端着一个白瓷碗,尝了一口。
“别说得那么恐怖好吗?”梁子望着他对面的那张木椅,那位反孙的斗士正第六遍地温故蜡笔小新,全然忽略了梁子在背后求助的眼神。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阿兴笑呵呵地说,吹着碗里的热气,“不是我说的,是佛说的。”
“我的偶像是济公,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梁子往锅里放了面条,又敲了四个鸡蛋,心里念着吹肉往生咒。
“整个佛教界就只出了一个道济,再说了,济公师父的人体构造和你不一样,人家的身体是金刚琉璃体,体内没有肠子,所以吃进去的肉都被他给超度了。”
“我这是为了给它们结缘,好给它们超度。不然我在祖国练就的百毒不侵的身体不就浪费了吗?”
“鬼知道是恶缘还是孽缘。”阿兴笑着夹了一口面,“看样子,真的是鬼知道。”
一大锅面条面临着被寝室四人一扫而光,梁子盛了一碗,用饭盒装好给她女朋友送去。梁子一边盛,一便叹道:“这年头,不要再指望女人给你做饭了,像哥这样,会做饭的男人的才是抢手的男人。”等梁子盛完,其余二人如蚁附膻般瓜分着锅里的面。
“居家型的男人!”一米八的寝室长抢先说道,手里拿着一个不锈钢的食盆,他被公认为寝室最强壮的男人,一个自称90后的80后,和梁子一样不长胡须,却买了剃须刀的男生。
“我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娘!”梁子恍然大悟地说。
“梁哥,班上好多女生也这么说。”纯阳补充道,继续喝着碗里的汤,一张孩子气的脸发出了清脆的笑声。为了显现出自己的阳刚,他不得不蓄上了胡须。
“谁说的?”梁子盖紧了那个红色的饭盒,把它装进了袋子里。
“我姐她们。”纯阳答道,眨巴着眼睛,像是在寻求众人的认可。
“讨厌!”梁子抚媚地说,他知道纯阳所说的姐就是班上那几个陪小阳仔去图书馆看书的女生,“喂,你俩记得给我留点。”
大概不是夏天就是冬天的天气是B城固有的特点吧,这个南方最北的小城的夏日如同苍蝇一般一呼即至。午饭后,整栋楼都沉浸在懒洋洋的午觉中。下午三点半,寝室里响起了梁子的闹钟,是一个甜美的女生。这三年,梁子每过三天便要换一次起床的闹铃和手机的铃声。他坐起身,戴上眼镜望了一眼窗外的马路,很失望地穿上了一条深色的牛仔裤。斜对面的一号铺,不出所料地空着。他打了个电话给了女友佳,隔壁班的学习委员,约她去图书馆看书。
一个半小时后,阿兴从燥热的图书馆里走了出来,背上已经湿透了,T恤粘乎乎的像紧身衣一样贴在身上。门口的风很大,像放屁一样,带着和人体体温差不多的温度。伴随着阿兴内心的烦闷是他头上乱蓬蓬的头发,那还是一个月前同学自告奋勇替他理的,如今已“春风吹又生”,那人的工具仅是一把剪刀和一把梳子,阿兴发型是至今那人自学徒以来最成功的例子,不过仔细一看还是很像城垛。还要过两个月他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北京读研了,为了这个保送的名额,班长邀月彻底和他闹翻了,对此,他也只是笑笑,说愿意放弃这个机会。可按耐不住的寝室长说,“别理这个破娘们,她本来就是要申请留学的,凭什么还要这个保送的名额,她分数高不过是和老师的关系好。”
三年了,寝室长依旧做着高考失利的梦,就像某些人青春期做的梦一样,虽然身为差生的他经过补习能考到二本已是不易,要不是他高中的班主任,他或许早在大城市过着滋润的生活,“红袖添香夜伴读”也未尝没有可能。在异地的女友是他唯一的企盼,他希望自己能考入女友所在城市的研究生,他女友已被保送到了本校的研究生,一个西南地区王牌院校的王牌专业。
或许,有些人注定要成功,而有些人则注定要失败,这就是“命”。
大学的生活比他想象中的要无聊,因为这个无聊地方,有着一群无聊的人,做着无聊的事情。
没人知道,生活本来是无聊的还是无聊本来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