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公交车,离家还有约五分钟的路程。这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女儿牵着我的手,又跳又唱。风从身后吹来,一瞬间,在薄暮里竟寂寥而深远。
习惯地抬头,从楼群的间隙里张望,女儿问:爸爸,家里有人吗?
就不告诉你。
等我长大了,我自己就能看见了。
那张六岁的脸上有些纯净的小小的期盼。等你长大了……望着她夜色里忽闪着发光的眼睛,一种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的压过来。我缓缓地说:等你长大了,我也许见不到你了。
女儿怕黑,走夜路的时候总要牵着我的手。像我小时候,因为怕黑,强睁着疲倦的眼睛不敢入睡。黑暗沉沉地压在冬夜的屋顶上。屋顶下面,是守着一点小小灯火的那个小小的、疲惫的男童。
这是多少年前的一幕了。那个男童,曾在清凉的夏夜里,听“轰轰”声远远传来,窗前斑驳的月色里,悠长而清远。睡意浓浓的祖母告诉我:那是清水河的水磨声。清水河如今没有水磨了,我的祖母,那年的老妇人,如今正沉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再也不会为一个孩子的问题惊醒过来。
还记得在马蹄寺里,一身黑衣的母亲佛前合什礼拜,阳光从佛殿木窗里透进来,照在她身上。那一刻,浮尘落尽,喧嚣远去,氤氲的香烟里,我觉得我们仿佛能战胜惨刻的时间,仿佛能在母亲身边站到岁月完结。
而在流年里,没有什么是永远的。无论有多么的不甘和不愿,你终将会长大,终将一个人走过黑黑的街巷。
关于岁月,关于时光,我能留住的,总是只有这些细碎的片段。与时间的角力中,也许不会刀刀溅血,但那些看不到的伤口总会让我们渐渐疲惫,渐渐软弱,渐渐无能无力。
当年怕黑的男童,如今疲倦的男子,又在深秋的暮色里惶恐着。在他的手里,却是一掬细小的温暧,散发着烛火般的光明。凭着这点温暖和光明,在越来越冷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一步一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