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摩羯

他翻看着近期的杂质,突然觉得那些文字愈发不像自己的,文字很精致、客观,却也很功利。

第一反应,他还是有点惊叹,自己是有点成熟了,和二十岁时,嘲弄过的那些三十岁路人一个样子。很快却觉得脊背有点薄凉,不知道摆出那种笑容才符合自己,想点根烟,又发觉自己戒烟已久,矛盾着倒腾了一番,终于从柜子里掏出了些茶饼,“这个养生……”他自嘲道,泡了杯茶便又窝在了沙发里。

最近的一篇文章叫《失落时,如何优雅的面对生活》,他根本没心思多读几行,如果不是署了自己名子,他一定会痛快地丢进垃圾桶。事实上,他最近一点都不失落,或者说生活里找不到什么失落的影子,几年前可能还会有点吧,那时他决然地投身写作,不厌其烦地用人海战术去投稿碰壁,心想着总会有人看中他的文字,一千零一次的尝试后,谁知还真中了奖。七年前,某杂志编辑小编均兄以路人甲的身份闯进了他的生活,几番交谈与合作之后,均兄已然升级成了他的伯乐。

回溯那段时光,恍然觉得还挺漫长,用均兄的话来说,“那时的他全都是棱角,谁知道脑回路有多么奇特……”他很少写长篇大论,写短故事、短的散文、如屁一般短的诗,总觉得胸中要么热血在燃烧,或者肃凉的剑气蓄势待发,“你的东西有时候天真的带着酸腐,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但是更多人的文章连酸的感觉都没有”“他的文字有时候很平静,深刻的平静;更多的时候热血奔流,让人读过之后振奋到辛酸不已”均兄和那些朋友经常这么一本正经得吹牛。与他而言,如此这般更像是调侃,一切不过是看心情而已,不过听着也挺乐呵,索性他便跟着一起傻乐,文字写了再多,再怎么故作深沉的装*,他已然希望自己是个安静的孩子,“算计那么多,不累么?”

均兄比他年长近八岁,心态却和他差不了多少,“不要叫我单身大叔,我就是个刚过完二十岁的单身狗哥,恩也就过完了十一年”,“文字我也曾划拉过,现在退居幕后了,不过依然爱过,小子我看好你……”想起刚认识均兄的时候,他的记忆清晰地泛起了波澜,时至今日都觉得有点逗。

文字肆然流淌,联结出了故事的开端。那时邮箱里出现了他的文字,随手读过,均兄便回到过往走了一程,花火喧阗邀月,明灯白堕醉影,过去甚觉无谓的往事,此刻竟然泛起了酸涩,细细翻阅一遍,愈加仰慕他的笔走龙蛇的风格,兼着感慨那段锋刃的岁月。均兄想着能读到更多这样的文字,又觉得凡尘不易,便不遗余力的帮着他推销,从没想过哪天会小有名气。

“小易,不容易,终于有接单的了,从今以后,你是职业选手……”“但是接下来怎么办?你一个人单打独斗么?我走了这么多路,发现这个圈子也不是那么好混……”“得了,我也就帮你到底吧,为了那些自由的文字,当然也为了今后能换个活法,我豁出去了……成不成,反正相信你的文字总不会饿死人”。他素来不愿开口,也不想让人跟他一道冒险,均兄却故作轻松,让他只考虑明天就好,“以后我就是你的义务管家了,给口饭,别饿死,其余的事情慢慢来吧”,虽然时光已过了四年,那段依旧记忆鲜亮而温暖,如同他珍藏着的那只钢笔一般。

有了更多的时间,文字应该更迸发才合适,他敲着键盘、转着笔,甚至咬着手指,码出来的文字改了又删,灵感总不能像烟花一般盛放,“我希望自己的文字有草长莺飞、有红瓦青柳、有青春放歌,更有纵酒言欢,总之我不想让它看着死气沉沉……”

为此,他甚至推掉了许多貌似有意义的活动,闭关良久,文字未几多,却想明白了一件事:生命在于躁动。黄昏时分,他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衣服,径直踢开了均兄家的门,看着脸快埋进泡面盆里的均兄,他忍不住地放肆大笑,面容闪过了一丝泪光。“我想去热闹的地方折腾,我什么时候这么淡定过,再下去要憋疯不可”,美名其曰制造灵感,又说带均兄重返二十岁,他拉着均兄冲进了车与人群交织的河流中。均兄早知是个藉口,却发觉这对他来说就是补救之前熬灯加班,却不知所谓,染了一头灰色生活最好的良药,便放下了人到中年的架子。

记忆杂乱,他猛地喝一口温茶,才意识到那一年自己还在嘲笑均兄喜欢喝个养生茶,“我更喜欢酒,酒能热血,实在要喝茶,不如就喝竹叶青好么,将军与剑客,两种都挺好的……”“着实太年轻,做为你的好哥们,还是要说,文字与生活别弄混了,回到现实会很纠结……”

茶水流过了胸膛,他回到了那几年城西最熟悉的酒吧街上,1026、流浪者两家酒吧总是光鲜、喧闹,却不嘈杂,承载着他写作之外最惬意的的日子,写稿间隙、灵感出走、精神疲惫,或只是单纯想找个热闹的地方谈谈心,那时他们两个人,有时候还带着几个圈内朋友,找这种种说辞,喊着“文字来源于躁动的生活”的口号,隔三差五便聚在这里。

于是他们就形成了小团体,平时各自忙着,手头一堆事暂且消停之后,便是聚会的时机,进门坐下来瞎聊一番后,常常是以三连杯开局,带出了今天的话题,大段的讨论、争论与戏谑过后,此起彼伏的划拳声便是短暂的歇息,而后的行酒令则是大家的最爱,是他们文人自发的共识,一杯酒接一联诗、配一个故事,这个游戏甚至可以玩到后半夜。

酒过数巡后,大家的艺术细菌顺着酒精占领了大脑,沙龙的后半场,大家故作神秘地讨论起了脑海里闪过的火花,说着下段故事和诗的轮廓。他也常常趁此时机,跟大家探讨一下,自己的主人公要不要认命、要不要独自做决定、要不要远走高飞等等,如果做诗,色彩是五光十色丰富些好呢,还是大道至简,留出灰白更好。争论到兴高采烈时,大家觥筹交错,偶尔也会烟雾缭绕,他就手在纸上记些什么,说是留给明天的惊喜,可第二天醒来,又会诧异地看着纸片上的破碎文字。

好几次,他随手翻过纸背,熟悉的文字便又扫过他的视线,内容常常是“昨晚又鬼画符了吧,你的写作习惯挺逗,好好拼吧,完了联系——均”。收拾好自己,他端坐在书桌前,听着窗外的虫鸣鸟唱阳光正浓,或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发着呆,翻翻纸片上的文字,爬格之路其实有点枯燥,偶尔开个小岔,尝试着把它们拼成完整的模样,正好留给下一章美好的伏笔。

说起那些Party,他更愿称之为沙龙,而不是三五个人的聚会,那种大家凑在一起的活动,更像是无聊的消遣,东拉西扯只为了打发时间;他们围在一起,从头脑中的零散的火光,到笔下完整的烟火晚会,这段路总是布满了曲折与迷惑,你以为星火点点总能盛放出漫天的烟花,抬头却总又无所收获,于是带着共同目的的他们,大段地讨论、交锋、辩白,甚至游戏,用尽种种法子等待和灵感的邂逅,就像夜空里追逐萤火虫那般。

现在的他回忆起那些往事,虽然还会感慨“值了”,却也得承认,过去那些往事已无法理解,更无法复制重来一回。不过那些追逐灵感,近似荒诞游戏的片段,回忆起来仍有深刻的余温,好几次提醒着他,缘何来此。

那几次推杯换盏间,均兄常常在感慨:“我们这个沙龙啊——小易,你们非得叫的这么学术么?我还是觉得名字有点拧巴,你想想换个名字不。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都说是为了工作,为了文字事业,那都是借口,好朋友凑在一起,才会觉得没有拘束,大家都很放松,一起想想点子,想想还能做些什么,就算是酒桌上的游戏,如果没有合拍的人,那也只能是个游戏,怎么可能顺道激发些灵感,捞一些素材呢?”“这个场面,这个氛围真的让人舒服,这就足够了,不过,你们要相信,这都是年轻人玩的,如果有天大家事业上再进一步,又成了家,媳妇孩子锅碗瓢盆连轴转,那时我们可能就要散摊子了”……“行了,老均,这里只有你过了三十五,单身老狗别自怜自叹了,喝酒”……“老均,也许你说的对,我们刚开始就是为了工作凑在一起,然后发现哥几个还挺投机的,所以工作的小组散了,我们好哥们的形式还能散才见鬼啦!”依稀想起那些对话,他意识到,每个时光中都住着一个不尽相同的自己。

印象中,那一次他们几个人玩了场最疯狂的游戏,午夜十一点前,大家还在1026温暖的酒馆里掷骰子、喝酒、讨论自己的写作计划,记不清是谁说了一嗓子,我们玩个飞行棋吧,你、你、你,还有老均,不是说最近应该出去透透气,换换脑子么?来,我们玩一把真实飞行棋,来先给骰子画上城市。

再后来,他记得自己喝了六杯酒,摇了两次骰子,第一次是海口,而后却是敦煌,又记得大家笑得此起彼伏,订票短信,带着种种旅途平安,回来见的告别与祝福,纷纷而至。

他订的是清晨最早班飞机,没想到自己一个人以这种方式踏上了海岛。“见到大海之前,我充满渴望地等待了二十多年,想象着海边漫步会是怎样的心情。这不是一种执拗,只不过带着点小小的贪心,为了让自己的调色盘沾上一些海蓝色,于是每条路上都勉力向前,带上种种的愿景”他的思绪天马行空,一边浪一边拍照,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文字,折腾到半夜才发现没有墨水,只好沿着海边公路挨家去找便利店,右手边海风卷着浪,唰唰地冲撞着他的心,好久未有的畅爽在他的心里弥漫开来。

两天后,他在闹市区的一家酒吧坐下,打开群视频,看看大家的行程进行的如何,有没有新的收获,尚在南京的均兄说,走在这里的很多条街,看着连排的梧桐树、街边小丘与小河相绕的公园和夜晚降临时秦淮河闪烁摇曳的灯火,心里突然很矫情,好像文青的病又犯了,大家又是一阵放肆的笑声,而后均兄有些心不在焉,听着大家天南海北的风情,最后只是说了句,大家准备好去下一站,便再无多言。他拉着几个游客瞎聊一阵,又喝了几杯洋酒,看了看时间,便收拾好行李匆匆往机场赶。

“夜半,从尚有余温的海边出发,在海风还没唤醒宿醉之前,我已经飞上云霄,在长安短暂停留,放下心中的海潮声,耳边恍惚又是谁在唱着秦腔,就这样从西北奔向更神秘的西北”“总说跳不开圈子,趁着年轻,为什么不放下些心事,纯粹的疯行一回,听听心里的渴望呢?”“此时此刻,远方静默,等候着我的交错。”他翻看着那时候写的文字,依然能感受到热血流淌;合上文字,现在却只有满满的遗憾与迷惑。

在敦煌的第二天,他和均兄,还有一个朋友汇合了,三个人在一家小面馆里简单地吃了顿饭,又逛到夜市上痛快地吃了顿烧烤,放下酒杯前,均兄说“小易,这段时间,我暂时不能帮你打理工作了,回趟老家准备一下订婚的事情,有什么问题电话call我”……

他本还想把刚写的几行字拿给均兄看一下,没有他的指点自己心里都有点打鼓,想了想只觉得嘴里有些干涩,这里的气候让他不太想多说什么。第二天风有些大,他们三个人迎着风走进了莫高窟,一步之间竟是千年,洞窟内无上华美的世界,和现在敦煌城的落寞平凡,让他突然发觉无常还真是存在。“独自走过大漠的边缘,我忽然想靠在沙丘下入眠,一圆短暂的盛唐之梦……夜晚,这里的酒馆总是爆满,昏黄的酒杯、灰色的钞票、殷红的篝火,连片的鼎沸之声;有些人带着面具,卖力地唱着破碎地歌谣,更多的则自斟自饮,肃寂而熟视无睹。失望啊,这里并没有我心爱的姑娘。”回家前的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关起门,用力地写下了《两处》,那首让现在自己都觉得矫情的诗。

生活总是突然的转折,说是毫无预兆,你却总能觉察到蛛丝马迹,当一切的疯狂趋于平静,他知道日子总归如此,大部分人都会从孤单走到热闹,再从热闹回到孤单,均兄说的一点不虚,沙龙或是聚会,不过是个形式,有些问题不一定非得聚在一起才能解决,更多的问题再多的朋友也不能帮你解决。

那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后,有半年时间,大家总因种种事情,几人的小团体自然地渐渐地少了联系,直到均兄婚礼上,大家才难得聚在一起。看着一身中山装的均兄,大家先是调侃着小易,问他经纪人都结婚了,自己难道没有计划么;而后又有些感慨,说弄不清楚,事业、婚姻,什么才是人生的那把标尺,可在自己的小说里,幸福的颜色往往少不了那一抹婚礼的粉白,总把婚礼写的宾朋满座,热闹非凡,就像自己的经历一般,均兄来敬酒时,几句闲谈,才发现当你站在台上那一瞬间,那种迷离、紧张与激动的情绪,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前面的路如何衡量,也只有经过后才会知道;最后,终于不知道说什么了,大家举起酒杯,笑着说,虽然为了明天要更卖命了,还是希望有空能常坐会儿……

在那前后,自己接到的工作愈加繁忙,入行久了也便来不及为自己的热血充值,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文章轻浮,难怪编辑们一遍遍地打电话,委婉地劝他更迎合一下当前的观众与生活。那时,他看着从灯红酒绿的街道之中流连过的文字,有些怀疑,那是真实的自己么,还是隐藏了狼狈生活后的强颜欢笑。

那时他修整了一段时间,听了好几家学界所谓成功人士的报告,迷惑之中便又改变了主意,生活可以不要热血,但一定得精致,均兄笑他受了刺激,又说人生总是像钟摆,游走在两边,反正还没蜕变为大叔,他自己决定要走哪边吧……

“所以,这就是你这一两年写了些什么玩意儿的理由?”窝在沙发里久了,他有点局促,换了个姿势,看着对面两年前的自己,“你说,我们到底为了什么,选择了眼前这条路,热血消磨过后,靠着日复一日的习惯继续向前,自以为是地修正自己,却总难免路走两端?”

“想了很久,还是算了吧,那些歇斯底里的日子确实闪亮,花火一般渲染着天空,可我不再想经历了,没人会一直陪你喧闹,自娱自乐的日子就像是,若有若无的烛光中,有灰尘在不断跳舞。太多人只看见我饮酒狂歌,一日看尽长安花,他们总觉得你潇洒而轻浮,甚至有些自我地走过那些路口,却不会在意那些真性情的文字,真正让他们记住的,只有精致、功利,却又不甚出格的文字,哪怕热血已冷,思绪兑水,当种种事情让你落笔后只剩了精致与生计,你还有什么选择”……

其实他想收笔了,却又有些不甘,觉得还是让时间来告诉自己到底怎么做吧。或许应该换个角度,把心思向更深的地方蔓延,何况此刻,自己的库存已然所剩无几,之前也许还有一些绚烂或者清奇的画面,反反复复的涂改后,却只剩色彩斑驳的一团乱麻,盲目推出,徒增笑耳。

茶还没凉,均兄已经在门外了,什么都没多说,进门后只坐下来陪他喝了杯茶,“出去走走吧,之前听了几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管他什么稿期和活动嘛,就当回昨天重走了一趟,反正说了我不跳槽,和你继续合作的。哦,对了,出去想个有创意的地方,别TM赶潮流,去什么西藏云南繁华的城中心洗涤你灵魂,段子听多了,没意思!”

“嗯……”窗外阳光有些淡,随风吹进了屋内,桌上的稿子正好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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