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读了门罗这四篇小说之后,发现门罗诚实地可怕。她为了获得一个真实的认识,不惜揭下常识认知的伪面纱。门罗对自己太残忍了,没一丝温柔。)
在小说的叙述中,如果我们要获得对生活的真实认识,就必须要有多个角度和维度去看生活,倾听生活的声音。门罗的写作范围不算宽,翻来覆去的人物,在这篇小说中出现,又客串到另一篇小说中。但门罗的思维是无穷尽的。她的思维拓宽了她写作的深度和广度。这才是她令人深深着迷的地方。
(注:如果这篇能够用一些西方认识自我的理论去解构,可能会更接近门罗所要表达的本意。我个人觉得门罗对西方学术理论的认知是了如指掌。但我读书少,很多书都没读过,所以不能从理论上去把握、去解构。只能从我浅薄的认知上去解读,不一定正确。见谅)
题前话:在看完这四篇时,我良久说不出话来。怎么说呢?也就是说门罗这种认知事物、认知世界的多维度方式,我也有过,也曾想过——这才是世界真实的平面,呈折射状的多层体。
三个人物:母亲、幼时的“我”、萨迪
如果有理论的话,解读要容易些。(我按我的思维来。见谅)
无论我们承认与否,权威无处不在。在权威的淫威下,真相是什么?自我的个体意识是什么?它是否模糊在权威意识之下。
【“我”五岁时,父母突然生了一个小弟弟,妈妈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期盼。我不知道她这个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她说得煞有介事,都是编的,但很难反驳。】“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但在小妹妹出生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和妈妈的感觉有什么不同。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在小妹妹出生后,由于妈妈注意力的转移,才使“我”获得相对独立的时空来打量妈妈和“我”。个体的独立思维的萌芽在幼年时就存在。但妈妈并不认为“我”是一个有独立思维的个体。在妈妈的心理上,“我”是一个附庸,是妈妈的物。虽然妹妹的出生分散了妈妈的注意力,但妈妈仍用思想、思维、语言操控“我”对整个社会的认知。妈妈就是“我”认知世界的权威。多年以后(这是一篇回忆性的小说)“我”认识到“妈妈并没有真的告诉我对事情应该有怎样的感觉”。而在妹妹出生后,“我”由于获得相对独立的时空,才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和妈妈所说的“我”的感觉是不同的。妈妈的意识充满了整个房子。“我”觉得妈妈的这种气味不祥。门罗连用两个“不祥”是不是说明我们每个人都有获得真相、获得真实感觉的权利呢?
“我”也尽量附和着妈妈,只为妈妈高兴。这从深层次说,是不是权威以爱的名义强加于我们的时候,我们深层次的个体意识会退缩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呢?这种心理,在童年我也有过,只是门罗在小说中排除了道德和世俗的价值观,仅从个体心理去体察这种独特的心理感受,而我们在生活中往往撇不开生活表层的浮华。当家中第三个小孩弟弟出生后,妈妈没完没了说他是某种给予“我”的礼物。“我”才理解妈妈关于“我”的想法和“我”自己的想法是多么不同。因为“我”确知“我”并不喜欢弟弟。萨迪来了后,妈妈退到了她和两个孩子的领地,当然也使“我”彻底认清自己的意识和他人的意识是不同的——这个真相。并且“我”也学会在别人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萨迪到“我”家干活。【萨迪最不同寻常的一点是,尽管这一点在我们家里并没有被强调,她是个名人。】当然这是“我”的看法。门罗的一个伟大处,就是从不站在一处看事、看人。【镇上更加见多识广的人往往笑话她唱的歌和整个电台,……那些人收听某家多伦多电台,播放当时的流行歌曲……】【但是农场的人喜欢这家当地电台和萨迪唱的歌】门罗在这段里就对萨迪做了交待,萨迪是一个生活在农舍里的女孩。她远离优雅的生活,她的生活很质朴,只关乎生命。
萨迪在小说中是个关键性的人物。妈妈是个严肃而又追求文雅生活方式的人。妈妈的思维中,她可以帮助萨迪过文雅生活,或者说想操纵萨迪土气的气质。但萨迪并没表示她想要任何人的帮助,想改变自己,被别人操纵。所以萨迪对“我”来说不同寻常。【萨迪每个周末都去跳舞,一个人去。自己去,也为自己而去】她去跳舞,自己付钱。她也去镇子外面的高速公路边的另一家舞厅,那里的人舞技要好些,他们通常是镇上的人。她仍付钱,不让任何男性舞伴骚扰她。她只为跳舞跳得好玩得痛快。她不急于结婚。萨迪喜欢和“我”说话。【她不像有些人,她说。她不想被缠住。】她说这话时,“我”感觉窒息,永远出不去。萨迪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可怕的事,只要你自己留神。”】在门罗的小说中,我再次感觉现实和意象相交织。小说中萨迪就是一个意象,一个独立个体、追求质朴生命的意象。或者说是“真”的化身。萨迪呈现给“我”的是另一个影像,反抗权威的笼罩、压迫。和妈妈给“我”的世界完全不同。是不是我们认识世界的真相必须通过不同的人的折射才能看清楚呢?
门罗单列出第二部分,针对萨迪的存在,对“我”展开了意识里的争夺。“我”承认喜欢萨迪,也屈服妈妈的认同,只希望与妈妈的对话快点结束。门罗很擅长通过对话刻画人的深层心理。妈妈深层里知道萨迪的存在威胁着她操控“我”的权威。在妈妈深层里“我”是她的标的物、附庸。实际,独立个体的苏醒存在于每个成长的个体中的各个年龄段——包括幼年。门罗是不是在写人对自我的认识呢?
第三部分门罗让爸爸参与对萨迪的评价。“我”开始变得叛逆,不再顺从妈妈的意愿。也没像妈妈希望的那样交体面的镇上的朋友。(镇上代表体面、文明、优雅的生活,当然也代表对自我本性的隐匿。)“我”崇拜萨迪,崇尚个性和自由。(注:个性和自由不是成人的专利,是人都有这种潜意识,包括小孩。)爸爸听了妈妈的抱怨,并没偏向哪边。妈妈希望快点开学,“我”会离萨迪远些。“我”知道“我”喜欢萨迪教“我”唱她的歌。在这部分的意识里。妈妈对世界的真相是小镇上的人的意识和生活,前面已说【镇上更加见多识广的人往往笑话她唱的歌和整个电台,……那些人收听某家多伦多电台,播放当时的流行歌曲……】妈妈希望这也是“我”对世界真实的看法。但“我”是异常敏感而叛逆的女孩。“我”既看到妈妈眼里的真相,又看到萨迪眼里的真相,还有自己眼里分辨出的真相。【弟弟果然不麻烦。他将健康成长。】门罗的冷静、克制、反讽可见一斑。什么样的意识在眼里是真相?真相又有什么重要?健康成长、对真相无识的幸福也是生活的一种真相。这句话预告了整个小说画风的转变。细读给人深思。
门罗说这是非虚构故事。我不知道关于萨迪的车祸是否是真实的。只觉得门罗作为一名作家,情感冷酷到极点,她只专注她的笔下的意识认知,摒除一切个人的情感,把全部的力量倾注在“我”一个小女孩身上。毫不留情地下笔剁肉。真是一个残酷的女性。也许作为一个写者就是要有门罗这样的冷酷吧。
在第四部分的主体部分,萨迪车祸身亡。我们来看看门罗怎样围绕“眼里的真相”——围绕萨迪来写的。
这部分的场景不在家里,在家外。在家里妈妈有足够的自信她是权威,是意识的主宰。在家外,由于外在环境的存在,妈妈对自己不太自信。她甚至需要“我”作为她的同盟军。她们去萨迪家。
这一场景都是以“我”的视角展开的。如同经过“我”(这时“我”代替萨迪成为真的意象)审核的全息影片。门罗处理这一部分加了两个小孩的看法,我个人认为这是门罗在强调“我”认知的真实性。在读到这时,我就有了怀疑,以“我”的眼看到的大人的世界有些伪;那“我”看到的一定是真吗?当然门罗的本意并不是追求生活的真相,她只是通过“我”的眼——这种方式打开生活的多个层面,告诉我们生活是多双眼睛可扫射的地方,它的真相可能不在别人强加给你的意识里,也不在于你日常生活的表演里,它在你心灵的最深处,甚至不能说,只能独自品味。并且真相无关生活表层的幸福、健康成长。
在死亡的萨迪面前,“我”发现周围的大人在演戏,虽然大人们所说所做都是真的。但“我”的感觉却是如此奇特。当然门罗不会直接了当地把“我”的这种感受写出来。门罗工描绘笔。例如:妈妈给“我”穿最好的衣服,她自己也穿去教堂做礼拜的衣服。好像不是去看死了的萨迪,而是去参加宴会。当然这样穿戴也可以,但从门罗文字的深层里,感觉“我”看妈妈时,妈妈对萨迪的死并不是很伤心,妈妈只是为了表现自己高尚、有风度的一面。周围的人也是如此应付表演【那个坐在那儿的女人就发出一声号哭。她没有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有某只动物在咬她或者啃她一样。……她看着妈妈,仿佛妈妈应该为此做些什么。】。
接下来门罗叙述萨迪被车撞的过程。在这段描写中,门罗很有意思。把萨迪写成了加缪笔下的莫尔索,一个只顾个体感受的局外人。【……一定以为开车的人能看见她,或者以为她和汽车有同样的路权】你看门罗的用词“路权”;【匆匆走路的萨迪甚至没有打手电筒,她表现得仿佛每个人都应该给她让路。】“应该给她让路”。这些词都暗含了一个门罗的价值(即作家的企图),任何写者在写作的时候都做不到绝对的客观。在这段中,门罗也没做到,也无法做到。写本身就是一个主观意识。
接着我们看到多维度的视界,【“一个女孩子,没有男朋友,步行去跳舞。”……“那是自找麻烦”】这是一般世俗的认识。接着妈妈在家和爸爸探讨肇事车的事,妈妈希望能追究肇事车的责任,爸爸说别管,镇上的事和我们无关。当然门罗用的是碎片式的意识,也代表真相的不确定性。在这个碎片中,妈妈表现出镇上的责任和气概。你看,真相就是这样复杂,在生活的真真假假中呈现。门罗的伟大不仅在于写作技法的高超,更在于她对生活中不同价值意识的理解和洞透。我想不知其他作家能否做到这点?(注:因我看小说少,可能读多了就能发现。)
“我”特别害怕死人,但妈妈一定要带“我”去看。“我”并不想去看死了的萨迪。妈妈直视着我的脸,拉着我。在死了的萨迪面前,【妈妈在哭泣。她专注于眼泪和抽泣,这让我获得了自由。】在门罗通过“我”的感受,描述了妈妈对萨迪的不同情感。萨迪死前讨厌她,生怕她把“我”教成村里人;(妈妈对我的期待是镇上人)萨迪死后,妈妈对她的同情和眼泪也是真的。
最奇的是“我”在棺材前对萨迪的观察。【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看见了,靠我这边的她的眼皮动了一下。……只是稍稍地抬起一点点眼皮,如果你是她,如果你在她的身体里,就可以透过睫毛看见外面。也许只足以区分外面的光和暗。】【当时我并没有感到惊讶,也一点儿都不害怕。就在那一刹那,这个景象成了我对萨迪的所有了解的一部分,并且,也以某种方式成了属于我的特别经历的一部分。我没有想过要让其他任何人注意那件事,因为那不是为他们发生的,那完全是为了我。】
真相是什么?眼睛看到的是真相吗?在这篇回忆性小说中,门罗通过不同的人观照萨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真相只为我而生,和他们无关。我不相信说词,不相信虚饰。真相无关他人,只为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