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如果没有对立面,自身的概念便难以被识别,天地、生死、悲欢都莫不如是。缺爱的孩子,最懂爱是什么。
-1-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抱着一箱尿不湿会不会像个变态?”宋毅抱着一个大箱子,走两步用膝盖往上顶一下。
何璐璐叼着根烟,深深地吐了个烟圈:“你以为别人的眼睛会发射x光线呀?谁知道箱子里是什么?真逗。”
宋毅喘着粗气,笑了下:“对了,你怎么想到这一出,璐啊?”
何璐璐把烟头栽到地上,用脚踩灭:“没做过的事情总要去尝试吧,你问题真多!”
两人走到山脚下,踏进孤儿院的大门。何璐璐往大院西北角的滑滑梯和秋千瞟了瞟:“呵,挺像幼儿园的!”
一楼的走廊上,整整齐齐挂着画和奖状。何璐璐手背在身后,边走边点点头,啧啧两声。
“大姐,你快点,没看我累得快瘫了吗!”宋毅把箱子往地上一搁,一屁股坐在地上。
何璐璐这才闲闲地回来,两人走上了二楼。开门的是一个阿姨,手里拿着个勺子,笑容满面地请他们进屋。
“这个,尿不湿。”宋毅把箱子放在地上。
一屋的杂音中,两个人愣了下,这才看清楚里面的一切。四五个孩子坐在轮椅上,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躺在木制小床上,不停地流口水,翻着白眼。一个两眼分得很开的孩子,嘴里无意识地嚎叫。
何璐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使劲地握了握宋毅的手。宋毅感应到了,更用力地握了回去。
“二十年前,很多扔掉的孩子都是私生子。现在的人啊,健康的孩子谁舍得扔,所以基本上都是些不健康的。”阿姨说着,右手往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男孩嘴里喂粥。
何璐璐注意到,大洗衣盆里装的是白米粥,里面只有零星几片菜叶子。说是菜叶子,实际上也就是菜渣子。
阿姨喂粥的速度很快,孩子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让何璐璐联想到了填鸭。
“那么,这里有健康的孩子吗?”
这时,一个肉嘟嘟的小女孩跑过来,拽着何璐璐天蓝色的裙子摇来摇去。
“有三个,俩丫头一小子。喏,这个是凡凡,两岁了,另一个丫头叫瑶瑶。造孽呦,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不要了。”
何璐璐蹲下身子,张开双手把她搂在了怀里。女孩咯咯笑,喊了声妈妈。何璐璐刚想纠正,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轻轻抚摸着女孩的背。
“那边,那个小男孩叫毛头,上个礼拜刚过三岁生日。”阿姨擦了擦独臂男孩嘴边流下的粥,嘴往靠窗的木床努了努。
何璐璐走到床边,男孩站在床栏前,仰头张开双手。大眼睛扇啊扇的,眼神可怜又渴望。
“璐璐,这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不是?长得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宋毅感叹道。
何璐璐看着男孩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目光移到他脖子上的抓痕。
“那可不是,这宝贝就是我亲弟,你叫我姐姐好啦。”何璐璐一把抱起男孩小小的身体,男孩把头埋在她肩上,感受着她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拍自己的背。
多年后的党昊天回忆起这一幕时,依然满脸甜蜜。喝得满脸通红的哥们儿哈哈大笑,说你就吹牛逼吧,谁能记得三岁时的事情,都是你姐告诉你的。
党昊天便也跟着笑,他没为自己超群的记忆辩解。他甚至记得那天何璐璐穿着的天蓝色裙子,记得她宽帽檐后面垂下的丝带。
就在何璐璐抱着毛头的时候,阿姨转过头来说:“这孩子跟个木头似的,成天这里伤了那里破了,一声不吭。别看他一声不吭,心里精着呢,猴一样。”
毛头的鼻涕流到了何璐璐的肩上,她想从背包里拿出一包纸,轻轻把毛头放回床上。谁知毛头又张开小手,嘴里哼啊哼的。何璐璐便匆匆抽出纸,擦了擦他的鼻子,再次把软软的小身体揽进怀里。
“我说啊,那些抛弃孩子的父母会遭到报应的!生而不养,配叫人吗?畜类都不如,猫狗下了崽子还知道喂奶。”何璐璐嗓音囔囔的,越说越激动。
“也不能这么说,谁都有自己的难处。你好了没啊,好了我们就回学校吧,论文还没动笔呢亲爱的。”
何璐璐轻轻地放下了毛头,心里却像是重重地压了个什么。临走前,她感觉自己的裙子像是被什么拽住了。回头看,毛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姐姐,你下次还来吗?”
何璐璐鼻头又一酸,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便不再回头地走了。
-2-
第二周的周日,何璐璐躺在宋毅的怀里:“毅,我们再去看看毛头吧。”
宋毅吻她额头的嘴停顿了下:“哎呀行啦,去长长见识就拉倒吧,你还真当成个事去做呀?真搞不懂你。”
何璐璐没说话,半晌,穿整齐了衣服。她梳头发时说:“行,你不去,我自己去。”
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毛头正骑在木马上。他也不跟其他孩子玩成一片,一个人在那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何璐璐凑近,听他奶声奶气地背“遥看破布挂前川”。何璐璐噗嗤一声笑出声,上前揪着他的小脸蛋轻轻摇晃:“你真能啊你!”
毛头有点腼腆地笑,张开双手又要求抱。何璐璐逗他:“叫姐姐我才抱你。”
“前天有人想领养毛头,他死活不愿意,非说人家要把他卖了。这不,人家最后领养了凡凡吗。”阿姨正给那个两眼分得很开的孩子套袜子。
何璐璐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遗憾,又有点说不明白的窃喜。
她把毛头从木马上抱下来,拉着他小手就要往门外走。这时,瑶瑶抓着毛绒兔子跑上来:“你们去哪里呀我也要去。”
毛头似是受了惊吓,拼命往何璐璐身后躲,把头埋在她裙子上,怎么拉都不出来。
“毛头,要学会和其它小朋友一起玩。小孩子不能孤僻,知道吗?人类是群居动物,成天就一个人呆着多没意思啊。”
毛头用脑袋在她裙子上蹭来蹭去,哼哼唧唧的。他悄悄探出脑袋瞧了眼瑶瑶,又怯怯地缩回去。
何璐璐哭笑不得,伸手捞起了他,牵着瑶瑶走到秋千旁边。瑶瑶三两下跳上秋千,何璐璐轻轻推着。
这时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志愿者走进院门,看到毛头都激动起来:“10点钟方向,小正太!”
她们纷纷围住他:“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毛头咬着手指,看看地面又看看姐姐,在她鼓励的眼光里,字正腔圆地说:“我叫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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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着绵绵细雨,何璐璐进门时把印着龙猫的伞撑开晾着。她拢了把有几分湿的头发,从背包里掏出一本有绘图的唐诗三百首。
”上次听见我们毛头背诗咧,我这不,专门跑了趟新华书店。有文化的男孩子最可爱,对不对呀?”
毛头看见她来了,三两步跑上前抱住她。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她不撒手。何璐璐一屁股坐在垫子上,把书摊开:“我来教你背一首,红豆生南国,生来发几只。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毛头奶声奶气跟着她一句一念,听到她说:“这是一首写思念的诗,自古以来红豆就是思念的象征。‘’
毛头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懵懂。
何璐璐把头发捋到耳后:“你先背着,不懂不要紧。几千年来,世界上的变化天翻地覆。唯有在感情上,古人和我们是一样的。未来总会有一天,在某一刻,你能理解今天所背的。”
阿姨正拿着鸡毛掸掸窗台上的灰尘,转过头来对她说:“姑娘啊,来我们这里的也有好些志愿者,都是看一下拍个照也就走了。像你这么用心的,还真不多。”
这时,两个孩子走上来就要争夺这本书,被阿姨呵斥了回去。
何璐璐说:“毛头你背熟了教其他小朋友好吗?”
他点了个大大的头,认真又郑重地说:“好!”
人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不一会儿雨驻天晴。何璐璐把书合上,抱着毛头走到院子里。她把他放在地上时,拴着的狗叫了几声。毛头哇的一声哭了,躲到何璐璐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腿。
何璐璐把他搂在怀里,他抽泣了几下,突然恶狠狠地把小拳头往狗的方向挥舞,耀武扬威地说了句:“坏狗狗!狗狗坏!”
何璐璐笑了,在他脸上香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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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毛头6岁那年,何璐璐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来了。他不哭也不闹,只是坐在角落里自言自语:“我要姐姐。”
多年后,毛头才知道那段时间何璐璐在写毕业论文和找工作。
那天阳光灿烂得刺眼,何璐璐出现门口,身着纯白连衣裙。毛头上前拽着她的手走到一楼,指着一个三好学生奖状说:“姐姐,这是我的。”
他眼睛里闪动着星星,一脸渴望。
何璐璐满嘴夸张地惊叹:”嗯不愧是我弟弟,人才,天才。毛头啊,读书改变命运,你要继续保持,等以后出息了给你姐买好烟抽。”说着,顺手摸出一根烟点上。
“姐姐,抽烟不好,你不要抽了好不好,”毛头双手抱在胸前,撇了下嘴,而后开始扭起麻花:“不要抽了,好不好嘛!”
何璐璐哈哈笑了,摸了摸他的脑袋。她深吸一口,把烟掐灭在花坛边,一把捞起他,放在秋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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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上高中这年,何璐璐结婚了。也是从这年开始,毛头每年都去姐姐家过年。
他端午节收到粽子,中秋节收到月饼,偶尔还能收到一些买书补助。舍友问起,就说:“我亲姐姐送的!”
说完,心里可是得意和自豪,还带有几分炫耀后的满足感。
上铺感叹道:“真羡慕你,有姐姐疼多好。我们一个家族都是男的,没意思透顶。”
次年,何璐璐生下一个女儿。毛头坐在床边,姐姐盯着婴儿看了半个小时,他便盯着姐姐看了半个小时。
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把他拉回了幼时,那些久远的脆弱感漫上心头。世间万物,如果没有对立面,自身的概念便难以被识别,天地、生死、悲欢都莫不如是。缺爱的孩子,最懂爱是什么。
毛头有点无赖地用脑袋蹭着被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姐姐,已变声的嗓音还带着幼儿撒娇的腔调。
何璐璐摸着他的头:“你是大宝贝,她是小宝贝,都是我的宝贝心肝。”
“姐姐,你当年为何认了我这个弟弟?”毛头把头蒙在被子上,声音含糊不清。
“我是独生女啊,特别羡慕别人有弟弟,成天哭着闹着求我妈再生一个,她说养我一个已经受够了,”何璐璐轻笑了下:”第一眼看到你,你的眼睛形状特别像我,满脸缺爱那小可怜样,你不知道有多疼人……”
声音渐渐小下来,直至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声。毛头把头从被子上抬起来,她这时已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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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毛头把外甥女楠楠放在脖子上,满屋子乱跑。这段时间,姐姐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甚至没有抽烟。他想,戒烟也许是为了楠楠吧,毕竟二手烟和三手烟对儿童的伤害都很大。
“毛头,你来一下。”何璐璐招了招手。
毛头把楠楠放在沙发上,疑惑地走进了书房。何璐璐手指敲着书桌,每敲一下,毛头的心都更紧一分。
“毛头啊,你是我亲弟弟,楠楠就是你的亲外甥女。除了我和她爸爸以外,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我知道,姐姐。”毛头的心莫名有点慌,他随口应着。
“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孩子,我早就看出来,你有锦绣前程。”
往日里被姐姐夸一句就乐上天的毛头,心里莫名伤感起来。他跪坐在地上,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想一辈子都躲在她怀里不要出来,一辈子不要长大。
“我知道,你喜欢文学,从小背唐诗特别快。你发表在校报上的那首关于红楼梦的长诗,我每晚睡前给楠楠念一遍,都快背下来了。这不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吗?我是个理科生,从小作文就憋不出字来。我弟弟有灵气呀,是个小才子。无论是当成事业还是当成爱好,姐姐永远支持你。”说着,她轻盈地笑了。他看到她眼角似有泪花闪烁,眨一下眼却又悄然不见。
“不是的,姐姐在我眼里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我从小就崇拜你。姐姐,等你老了后,我给你买大房子住。等我出版了自己的书后,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他把脸贴在她的手上,拼命抑制住不知何时涌上来的眼泪。
何璐璐笑了,伸手拍着他的背,就像拍着多年前的那个小小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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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你姐姐去世了。怕影响你高考,她老早就不让我告诉你她的病情。”开学前正在收拾行李的毛头看到姐夫的信息后,愣了一会儿。
姐弟心连心,他其实早有预感,却从来不肯承认。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向墓地的,整个世界都像一个幕布,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崭新的坟,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他两腿一软,跪了下来。
”姐姐”,说完这两个字他泣不成声,两手揪着地上的草,许久才说出下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疼我了。”
夕阳是橙红色的,唯美得像误入了一个日漫。亿万年来,它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直到天黑尽了,他才终于相信,那个叫他宝贝,把他抱在怀里拍背,教他背唐诗的姐姐永远地去了。她在他的心里永远鲜活,永远不会褪色,永远不会老去。
他走在十八岁的月夜里,走向时光倒流的隧道里。这时,路边一只小狗跟上了他,可怜兮兮地抬头望着他摇尾巴。他慢下来,它就慢下来。他走快了,它也走快。他过马路,它摇摇摆摆地跟了上去。
他看了它半晌,蹲下身子,摸了摸小狗的头:“毛头,我们回家吧。”
月色下,一人一狗的身影在马路尽头越来越小,直到成了两个点,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