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到大,经常听到有人喊我“城里人”。每次我都会认真纠正:我不是城里人,我在乡下长大。
五岁那年,经不住爸爸的执念,本在城里教书的妈妈带着我和大我二岁的哥哥回了老家。从此妈妈成了一名乡村教师,我则成了一个乡下娃。
二十多年前的老家,荒凉贫瘠。没有潺潺流动的小河,没有桃树,没有杏花,甚至没有成片的树林。有的只是白花花的盐碱地,有的只是春秋天让人睁不开眼的尘土,有的只是下雨天泥泞不堪的小路。
二十多年里,妈妈没少抱怨。那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倒好,偏要回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是妈妈埋怨爸爸的话。“金好,银好,不如自己的土窝窝好”、“鸟雀儿离不开盐碱地”是爸爸在回敬妈妈。为这事,两个人经常一吵就是老半天。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稍大一点,我理解了妈妈,是啊,谁不希望有舒适的环境,能舒心的工作和生活,妈妈没错。但二十多年后,我更理解了爸爸。
那应该是爸爸深深的故乡情结。
生于斯,长于斯,自小就失去父母的爸爸,在兄嫂的疼爱下长大,十五岁便离开家乡独自去外面闯荡。还记得二大娘在世时(爸爸的二嫂)说起的爸爸临走时向她告别的情景:跑了好几里路,找到在娘家的我,你爸只说了一句,二嫂,我要去外面工作了,你们在家都好好的。抱起身边的碌劯,使劲的抡了一下,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说这话时,二大娘的眼里泛着泪花。我猜,当时的爸爸肯定已经泪流满面而羞于让二嫂看见。
在外面十几年,爸爸一直没有忘记家乡,没忘记家乡的亲人,没忘记家乡的父老乡亲。生活困难时期,他从牙缝里省下几斤白面寄给嗷嗷待哺的侄子,从自己每月几十元的工资里省吃俭用接济穷苦的乡亲。并最终,先是自己放弃省直机关有着大好前途的工作,自愿请求组织调回了离故乡最近的地方,然后又固执的把他的妻儿,把他的家安顿在了故乡的那个小村庄。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春天的故乡,先是屋檐上冰雪融化时的叮咚,然后就是站在大门口就能望见的一片片绿油油的返青的麦田;是门口大湾里鸭子和鹅的欢唱;是田野间循环往复拉犁耙的耕牛;是一场春雨后乡亲们的笑脸。
夏天的故乡,是大门洞里每天戴着老花镜缝缝补补的二奶奶的剪影;是门前枣树上的蝉鸣;是二分钱买回的冰棍;是场院里纳凉时小伙伴们比赛数星星时的场景。
秋天的故乡,是那沉甸甸的谷穗把谷干压弯;是雪白的棉花布满坡;是金黄色的玉米堆满了小院;是红红的辣椒挂满了屋檐。
冬天的故乡,是二大娘那暖暖的土炕,是二大娘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就象二大娘的纺车永不停闲;是门口那大湾变成的天然滑雪场,是哥哥带我玩的乐此不疲,满头大汗;是早上封了门的大雪和堆雪人的快乐;是过年时红红的灯笼和崭新的衣衫。
故乡,童年,童年,故乡。几十年过去了,我对故乡,对童年的记忆还是那么清晰可见。都说闺女随爸,我想,这对故乡的眷恋应该也是因为爸爸的遗传了。
长大后的我,参加工作离开了故乡。随之,退休后的妈妈也跟随哥哥来了城里,故乡的老屋就只剩下了离休后的爸爸。钓鱼、下棋、种种自家的小菜地,再去田里和乡亲们帮个忙。爸爸在老家的生活充实而快乐,以致于无论我们怎么恳求他也不答应离开。
但终于有一天,政府有文件,原来的村庄划为了工业园。勤劳纯朴的乡亲住上了楼房,曾经的小村庄也变成了现代化的工厂。记得那些日子爸爸的脸上总是神情黯然,一副失落又伤感的模样。
不得已去了城里的爸爸,还是经常坐公交车去看看他的父老乡亲,找他们下棋,找他们聊天……
三年前的金秋十月,八十一岁的爸爸因病去世了。他无限热爱的故乡敞开温暖的怀抱迎接了他,他终又回到了他一生痴念的故土,回到了他的亲人身边,回到了他的父老乡亲身边。
安葬那天,是我离开多少年后第一次回乡。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很暖。家乡的变化真的是翻天覆地,一条条田间小路变成了笔直的柏油马路,破旧不堪的村落变成了整齐划一漂亮的社区。如果不是别人引领,我晕头转向,都分不清了东西南北。
来到墓地,墓地里竟有不知谁种上的庄稼。那些黄豆棵,萝卜苗长势旺盛,充满生机。再看着爸爸身边墓碑上那些他生前经常念叨的名字,我心里竟有了些许的安慰。
那天,多年不见的乡里乡亲都来了。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容,听着那熟悉的乡音,感觉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看着他们同样哀伤的表情,想想爸爸,想想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二十多年,我禁不住思绪万千,悲从心来,握住他们的手,痛哭失声。
童年,故乡,故乡,童年。看着那些整齐漂亮的楼房,我知道那生活过二十多年的小村庄是再也找不见了。但记忆里的童年,记忆里的故乡会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珍藏在我心里,就象爸爸对故乡的热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