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时代汹涌的海面上挣扎。
管你驾着扁舟也好,大船也好,全都在将倾未倾中屏住呼吸,眼见着巨轮倾颓,被大浪吞噬;管你紧握命运的船舵也好,躺在甲板上随波逐流也好,不跟上历史的洋流,桅杆上永远扬不起帆。
艾瑟尔、比利、格雷戈里,他们是握住了舵的勇士,奔跑在时代前沿的觉醒者,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
起因
几个加粗加大的字横亘在腰封最显眼的地方——即使腰封本身已足够醒目——“平均3个通宵读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营销手段堪称百试百灵,起码我就很吃这一套。好胜心驱使下,我当即抛弃了心愿单中蒙尘已久的旧爱——你说三个通宵,我偏不。
最近半年买的书,百分之九十是科幻,以至于甫看见这样的标题,我就先入为主地将它划入了科幻题材。你看,《永恒的终结》,《遥远的星辰》,《消失的殖民星球》……毫无疑问,《巨人的陨落》一定是部讲述银河帝国辉煌历史的巨著。
我微笑着翻开了第一页。
“英王乔治五世在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加冕那天,比利·威廉姆斯在南威尔士的阿伯罗温下了矿井。”
……没关系,科幻不代表背景一定在未来,我放宽心,继续看了起来。
然而直到到最后一页,也没有出现期望中的科幻情节。为什么会期望呢?大约是因为科幻总是有人类文明之光闪现,而巨人的陨落里,只有乱糟糟、冷冰冰世界里的无能为力。
这本书里的人物之多,不禁让我想起读《百年孤独》时被阿尔卡蒂奥们和奥雷里亚诺们所支配的恐惧。好在每一位的性格都相当鲜明,让人不至于混淆了来自矿井的比利和出身贵族的菲茨。
如果一个个回忆,不知道还要写到什么时候,索性一对一对的写。
茉黛与艾瑟尔
茉黛·伊丽莎白·菲茨赫伯特和艾瑟尔·威廉姆斯的人生轨迹像斜率相反的两条直线,在短暂汇聚后分道扬镳——二十三岁的茉黛从泰-格温开满桃金娘的花园里走过,此时艾瑟尔正作为女仆在厨房干活;三十三岁的茉黛在夜总会弹琴讨生活,而艾瑟尔走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台阶上,昂首挺胸。
书中对于女性人物的刻画十分精彩,主线人物艾瑟尔、茉黛的人生历程贯穿了整整三本书。不同于艾瑟尔由稚嫩的女仆成长为政党领袖的波澜起伏,生来就是女勋爵的茉黛几乎没有个人成长的过程,或者说空间。出场时二十三岁的茉黛和结束时三十三岁的茉黛,几乎没有变化。可能唯一改变的是,最终她学会了向生活妥协,这种妥协半是因为对沃尔特的爱,半是因为别无他法。
茉黛是个非常非常矛盾的人物,以致于让我觉得她或许是最接近我们这一代人的一个。她出场时就自带“黑暗时代的进步女性”光环,在当时有钱与高贵很难兼备的英国,她不仅有出身,还有极其富有的哥哥,书里说她家有五百二十三扇窗户,“金钱对她来说意义不大……她想要任何东西,菲茨都会付钱,连问也不问”。然而她却抱有与旧贵族截然不同的立场,是“让人惊讶的自由派政治观念”,支持妇女参政,并且为争取妇女投票权而奔走。正是这种出身和思想的矛盾,使她的政治观念自带一种脆弱感,这大约是生活经历造就的局限,即使茉黛在贫民区设置医院——固然是令人敬佩的行为——但她本身无法对底层人民的苦难感同身受。同情被压迫的妇女,可惜她本身也是压榨着她们的一员;她所享受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矿区人民无尽的痛苦之上。
遗憾的是,这一点,她一辈子都没有看到。
出身,就是她的枷锁。
锁住茉黛的,同样也锁住了艾瑟尔。
生而贫穷,艾瑟尔在做女仆时跟阿尔温地区的主人——菲茨赫伯特伯爵有过一段浪漫却悲伤的感情。菲茨在她眼中闪闪发光,凝聚着英国几百年绅士精神的精华,她对他的迷恋不止在个人,而是财富、地位的叠加。即使盲目,他们的爱情也曾经真挚而甜蜜,但菲茨维护所谓的体面时的冷漠嘴脸,终于让她意识到,她跟菲茨之间横亘着天堑——阶级,是没法通过爱情跨越的。
可以说,与菲茨的决裂是她真正走向独立的契机。生活的苦难非但没有把她打倒,反而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和勇气,那些痛苦是她发出声音时最真实的倚靠。
终于有一天,她打破镣铐,走到了时代的最前沿。
难道我们一定要亲身感受到别人的悲伤才能有发言权、才能为之奋斗吗?不一定。
然而越贴近,才越能明白真正的诉求。茉黛和艾瑟尔最终分道扬镳的根源,我想就在此处。
茉黛更像是个理想主义者,妥协从未出现在她的字典里。是否改变现状对她当下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她要的是最终胜利,绝对的改变。要知道,巨大的改变不会一蹴而就,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达到的,人们需要适应,社会也需要过渡。茉黛拒绝了妥协,认为这是一种对自己理想的背叛。
但对于艾瑟尔这样在泥泞中挣扎的女人来说,改变就是改变,改变意味着希望,意味着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前进,意味着她沉重的负担减轻了那么一点,而这么一点就足以让她继续背负着命运的不公走下去。
没有到达过地狱的人,是不会明白想要脱离地狱的决心的。
茉黛生活在“天堂”,最大的烦恼是自己没有受过教育。虽然有时候,正是这些不被生计捆绑的人才能去探寻更高层面的问题,且正是她带领着艾瑟尔走向争取妇女投票权的道路,但过于理想化反而会失去最初追寻的意义。
书里有个很有趣的小情节,说茉黛十七岁时宣布自己要上大学,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于是她请了家庭女教师和辅导教师,最后却没能通过任何形式的考试。“这是她后来支持妇女参政的原因——她明白如果女性不能拥有投票权,那么女孩子将永远无法受到体面的正规教育。”这种觉悟相当先进,且与艾瑟尔从社会地位中体悟到的也无高下之分。但我总觉得,她的追求更像是一个标杆,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她的矛盾,在于所追求的与所做的常常相反,带有些微自我感动的意味。
在描写茉黛的情节中,她与沃尔特的爱情占据了大量笔墨。青年人在面对战争时的慌张和无力,他们对彼此的忠贞和诚实,作者都描绘地十分写实,包括沃尔特分别后短暂的精神出轨,真实而又充满了时代背景下浓浓的无可奈何。
茉黛选择爱情,失去了地位和财富;而艾瑟尔抛下对菲茨的迷恋,踏上了真正独立自主的人生。倒不是说爱情与地位两相对立,彼此互成因果,只是说这样的结局在开头怎么也想不到,颇有些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