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画梁春尽落香尘·叁


春去春又来,咿呀的唱腔中,已过四载,这四年来,我也从一个不起眼的小角儿争取到了上台的机会,的确如解落所说,演出有其一就有其二,我一开口因为唱腔和画尘的相似度,惊艳四座,而戏本也越来越多,渐渐的,我成了和画尘一般的存在,我的光芒,只较她弱一点。

她多唱青衣,我多唱花衫。偶尔,我们也会有同台登出的时候,但却不是常事,只因那时的陆绮语和乔画尘都是可以赚足了噱头的戏子,所以只会分台演出,陆和乔是在我们成名后戏班子“赐”给我们的姓氏,但我从未叫过她那个名字,她叫画尘,这是我心里的名字,也是她唯一会应出的名字。

在我和画尘十七岁那年,一个冬日,不知怎的,我的嗓子哑了,再也不能唱出那么清亮的声音,四更起时,我和画尘全都慌了,那日恰巧是我登台的日子,画尘急的眼泪都快要落下,世人皆知,嗓子对戏子有多么重要,而我那时糟糕到发声都困难。

画尘握着我的手一直在询问我吃了什么食物,喝了什么样式的茶,我笑着摇摇头,一句话也未答。不知怎地,也许是厌倦了这日复一日的戏台,我开始释然,甚至开始不希望嗓子好起来,画尘急忙请了京城中的好医师,我的病不出几个时辰便惊动了梨络,我和画尘是这个时候的砥柱,当我们越唱越成名的时候,在梨络和京城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梨络开始依赖于我们的出场和表现,依赖我们的唱功而愈发成名。

医师来仔细的检查了我的嗓子,只是摇摇头,医师说,怕是几年都不可以唱戏了,梨络的人全都沉默,画尘不依不挠地确定那医师的话,我拉着画尘,继续摇着头,笑着,我看到画尘的眼里满是泪水,画尘转身,轻声遣散了梨络的人,我知道她只是想和我独处一会儿,最后,只剩下了解落,他眼里好似有沉水,他看着画尘,而画尘的目光特意与他错过,最后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我,缓缓的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我知道那一次以后,画尘便一直刻意与他淡淡的,有的时候我也会愧疚,我不知画尘若和解落在一起会不会较现在更为快乐,有时却也会庆幸,画尘肯为了我疏远解落,那么画尘啊,依旧是信任我,始终如一。

伴随着一声声或喜或悲的叹息,人群一点一点的退散,终于只剩下了我和画尘,画尘缓缓的把门关上,便开始压抑的哭泣声,我轻轻地走到画尘身边,待在她的身边,如我们儿时一般,我抬起双臂,在她背后环住她,少时,她也转了身来,反而把我抱得更紧。

我听她抽噎着说:“绮语,怎么办啊......”她一直低声重复,好似走投无路的困兽,我第一次那么明确的感觉到,我在她心里的重要。

那日,我只抱着她,一句话没说。

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那一段的日子最为难捱。画尘每日都买最好的药材,白天去唱戏,晚上给我熬药。她寸步不离的照顾着我,某一日,我的嗓子奇迹般的好了过来,能正常言语,画尘那天最为开心,她对我道:“不可应戏场,就对外人言嗓子依旧老样子,若是唱戏被我发现,我便再也不照顾你。”

柔柔的言语威胁力十足,我也只能乖乖的答应,那一段日子我一直住在画尘的房间里,方便她来照料我,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三流戏班子的时候,我们躲在一起温言软语到三更,一同练戏的技巧,一同食,一同寝。好似小半辈子就那样过来了。

日复一日,何时开始唱戏,又登上了戏台,我也再记不得,只依稀记得有一次的戏,画尘不巧的染了风寒,却又偏偏是皇室点的场,她正想撑着去的时候,我拦住了她,我对她道,我去找解落,让他想办法,画尘生性单纯,又偏偏信了,我化了和画尘一般的妆容,她不知的是,我并非花衫唱的美艳,而是我可以唱任何角色,而青衣唱的最同画尘相似,那一日戏班子里的老师,算是真正的肯定了我,而为了让我扬名,选了我唱的较为优秀的花衫,梨络里有较我更好的,但却没有比我的青衣唱的更与画尘相似的,到头来依旧是我为了画尘作为退路。

可我无怨无悔。

我上台,唱起了画尘所唱的《红楼二尤》,《红楼梦》是画尘最为喜欢的,戏子不似大户人家的闺秀,只识得几个字便可,画尘却偏偏读完了《红楼梦》的全本,我还曾取笑她为何那么执着于那本书,直到后来,她似懂非懂的问我,是否戏子都命薄?我未答。

我不知她为何问我这个问题,也想不通,现在我才懂那时的画尘,有多少的浮沉。

一曲唱罢,台下风雨忽起。

人潮刹那间汹涌,我淡淡地对着慌乱的人群行了礼,泰然下台。

雨滴砸在青石路上,甚是好听,而路上,我遇到了最不想遇到的人,解落。

他撑着伞,眉眼带笑地向我走来。我头上的雨,忽地停了。

我抬头看向解落,轻轻的行了一礼,我不知该说什么,也甚至有一点慌乱,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于他俩而言,我只不过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绮语。”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我轻声应了一声,在雨幕中,我和他缓缓向前走。

“我问你,若一个人已经有了爱人,却又对他人动心,那算什么?”解落轻启唇瓣,眼底是悲伤和沉默。

我不知该怎样答。

“绮语……若我可以早些遇见你。”我蓦然慌了,轻移到伞外,任雨水冲打。

“请自重。”几乎是咬着牙,我说出这句话。

他突然抱住了我,而来不及我反应,一双炽热的唇便吻了上来。油伞摇摇晃晃地倒下,而我,也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我看到画尘红红的脸颊,只着薄衣,站在雨幕下,继而缓缓倒下。

“画尘——”我几乎疯了一样推开解落,跑到她的身边,轻轻的抱住她。

我看不清她脸颊上,是泪水,还是雨水。

梨络的人忙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只因为画尘的病,而这一次,请来了无数的医师,得出的结果不过一个,严重的风寒,而最多的是心病,换言之,是她,不愿醒。

画尘一直都在昏迷,没有醒来,而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她睡着,那么安静,我守在她的身边,可我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我不爱解落,绮语的小半辈子只有画尘,画尘不知的是,若是有她,绮语一直不嫁人也是甘愿的。看着她的脸,我想了很多很多,若画尘,好了起来,那么我就带她走,若她愿意的话,我们去浪迹天涯,再不唱戏了。

可一切都只在想象中最完美。

已过了三日,那一日我依旧守在她的身边,缓缓睡着,第二日的四更,我醒来,却发现画尘已然不见了,我最开始是开心,因为她醒来了,可我找不到她在哪,我去了解落那里,解落没有看到她,梨络大大小小的地方我都找过,可我还是没有找到她。

最后,我找了我的那间房子,结果房门是紧锁的,我想到了最害怕的结果,我一边喊着人,一边哭着撞门,我试图从房间里听到一点点哪怕细微的声音,可是没有。

那时我已经恍惚。我不知是何时来了人,也不知是何时开的房门,房门打开,我踉踉跄跄的走进去,内室里,画尘......她画好了戏妆,穿了《红楼梦》的戏装,梳好的头饰,一切都那么美,可她悬在房梁上,却已,没了生息。

她的脚边放着一张单薄的红纸,上面只写有淡淡的一句诗:“画梁春尽落香尘。”字字泣血。我不敢再看下去,我不知,绮语是怎样带着她认为的双重的背叛和绝望选择如此,可我多想告诉她,纵使世人背叛,绮语也断断不会弃她而去。她还有我。

但她再听不到了。

“啊——”我痛苦的叫了出来,从那段千刀万剐的回忆中挣脱,画尘,画尘,画梁春尽落香尘,为何真的应了这句诗。我跌坐在铜镜前,恍惚地看着镜中的我自己,期待着,希冀着,可以在错觉中,明灭里,再一次看到她的笑。

我后来,去了千山万水,带着画尘往前最爱的蝶坠,我只觉得,它是画尘的魂,也许,她还藏在我身边,从未远走。

我看了许多的风景,离开了喧嚣的京城,去了江南,那里的戏曲没有那样的繁荣,即使唱腔如此,也只能偶尔博得几两银子,时光荒芜,却也过得自在,更值得的是旧人曾予我的希冀。

我知道,江南是画尘最向往的地方,我依稀记得她儿时念得头头是道:“江南好,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能不忆江南——”是啊,江南不必再忆,只需再忆你。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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