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收到读者来信，艾莉对于精灵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地将它们比作水晶。这常常被解读为对精灵漂亮、珍稀的赞美，而她真正想要表达的，其实是水晶棱角间的的洁净。

她的书名扬世界，无数次因她的文字而生的感动造就了这位作家生涯中的辉煌一笔。书的主角是精灵。她对这种古老而高贵的生物惟妙惟肖的描写，几乎撑起了整部著作的经典之处，打动了千万人内心的憧憬与朦胧的爱意。

没有人知道，她15岁提笔写作，正是她遇见精灵的那一年。

据希尔文——那只意外跑进人世间的精灵说，她的国度存在于世，却无法被世俗之人看见。他们的眼中有太多沙尘，无法理解这片纯白静谧的国土。

“但总会有一两个心无杂念的人邂逅我们。”希尔文翻着手里的童话书，封面插画上的小精灵有着与她相同的金发和尖耳朵，“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真正的传说。”

艾莉和她的相遇是一个秘密。希尔文并不担心它会被人识破，说难听些，讲出去也没人信的。精灵可以选择自己能被谁看见。

在艾莉问她为什么选择自己时，她随意地说出了心里话。这不是什么重大的理由，只是因为她一个人住在偏远的地方，而希尔文又很喜欢她家的装修风格。

平时希尔文不常出现。说不定在哪个安静的夜晚，艾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看见精灵坐在她家窗沿上，捧着从外面带来亦或是屋内的书独自啃着。往往这时去翻冰箱，总会发现少了点什么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艾莉逐渐习惯了希尔文的出现，这个出现在生活日程表上的一点小小惊喜。

有一天希尔文对她说，我不能在你这里白吃白喝，这不符合精灵无私奉献的精神。

“作为回报，我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你听。”她从床沿跳下，把书放回到书架上，点缀着青色的白纱裙跟随转身的动作飘逸起落，在艾莉眼底划出精致的笔触。

“精灵能活很久。放心，我能讲的故事很多很多。”她在艾莉的耳畔笑了。

希尔文的故事确实像永远也讲不完。她柔和的陈述中有牵情忆事，也有生离死别。有时艾莉甚至听得落下泪来。

季节变了，窗外飘着雪花。来自不曾下雪的国度，希尔文十分惊艳于这些透明繁复的冰晶。每个冬天，她就会一直停留在艾莉的屋子里，目光炯炯地投向窗外，用记忆留住从天而降的。

暖橘色的火光将一切阴影拉得格外纤长，木屋内此刻显得宁静无比。壁炉烤热了一小片空气，将与世隔绝的氛围推上心尖。希尔文放下抿了一口的热可可，有这样一片净土，这人间的沧桑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

艾莉膝上捧着一本红皮书，鹅毛笔尖不断跃动着，专注的眼神引起了希尔文的好奇。

她走上前，书页却在泛红的手中被轻轻阖上。

“不愿意给我看吗？”

艾莉的目光飘忽了两下，按在封皮上的手最终还是放开力道，重新让纸面展现在精灵眼前。

“倒也不是，我只是在写你的故事。”她一边笑一边抚摸风干的字迹。

“我不介意。”希尔文靠在她的躺椅边，“这可以作为一个我来过这里的纪念。”

“你会走吗？”

“会。在这里待太久，内心会被人间世尘所沾染。”

人间世尘。艾莉默声询问着跳动的炉火。我是它们的一员吗？

这本书写了很久，艾莉记下了所有从精灵那听到过的奇妙事迹，而希尔文又不断向她诉说着新的故事。本就厚实的纸张，因为墨水的沾染而凹凸起伏，很快就让红色的封皮一边翘起。

经历多少场雪，多少个笼罩在火光中的夜晚。精灵的絮絮低语中，空白的纸终于见底。

此时艾莉已经长大成人，依旧以杂活为生。她的生活没有多大变化，一如既往的单调，所有的变数无非是在偶尔几片淡淡夜色中迎来希尔文透明的裙摆。

她常常读写在书里的故事，发自肺腑地被每一个篇章打动、震撼。如果把这本书出版，一定会大受好评。艾莉想，这可能会给她的平乏的生活带来转机。

可这终归不是她的故事，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转述者，无权拥有文字背后的精彩。在她坐在河边洗衣服时，看着因泠冽的河水而冻红的双手，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本红色的，厚厚的装订本，不管多用力地摇头，始终无法把这画面甩掉。

有一天，希尔文告诉她自己要走了。彼时，她的书正好写到最后一页。

“精灵的至亲即将逝去时，自己是能感受到的。我心里的钝痛告诉我，我该离开了。”

雪仍絮絮地飘着，希尔文在沉默不语中走向书桌。她环绕在火光中，专注地用指腹描摹，没看到身后女孩绞紧了自己的发梢，眼中闪着意豫莫名的光。

“早在两天前我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我想陪你把这本书写完。”

“我已经待在这里很久，见证了太多人类的追名逐利与勾心斗角，经历了太多杂念的侵染。如果我的心灵不再纯净如初的话，他们可能不会让我回去。”

艾莉听着突如其来的离讯，心中有一丝忐忑的火苗悄然而起。希尔文还在喃喃说着什么，她的手不断抚过那些文字，迟迟没有离去。艾莉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或许是对自己的告别，或许是对家乡的念念不忘。她眼中只有希尔文纤细的背影，在对方转过身来的那一刻，周围的温度像是一下消失了，似乎所有念头都透过凝固的空气被一眼看穿。她甚至不禁要颤抖着软下腿来，哭诉坦白证明自己的清白，绝对不会做出刚刚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但最终，希尔文的脸还是没有转过来。她只是微微侧过身，留给艾莉一段脸庞的轮廓。壁炉里的火焰突然剧烈地蹿动了一下，艾莉被这焰星一分神，再回头看，屋子里已别无他人。

在春天来临之际，艾莉进了城，犹豫着把整整一本稿子递给出版社。

艾莉的书一炮而红。人们在世界各地用不同语言传诵她的笔墨。希尔文的故事如同讲给艾莉时一般，讲到了人们心里。一个个奖项接踵而至，赞誉和认可将她团团包围。她瞬间从名不见经传的郊区姑娘变成了名声显赫的作家。

她离开了家乡，那个叫做安托瓦尔的小镇，搬入举名全国的大城市。一时间内，她的世界涌入了太多原本没有的东西。生活在这些纷繁璀璨的碎砺中迅速变质，似乎塑造出了艾莉一直渴望的，宝石一般的精彩。

对于一切改变，艾莉如获至宝地享受着。起初心中对这些故事真正的主人的一丝愧疚，也很快消散了。

自从那个冬天的雪夜后，希尔文确实再也没有出现过。冬日中艾莉握着热咖啡靠在窗边，望着窗外被雪覆盖的砖砖瓦瓦，偶尔会想起她如雪般洁白的裙角。日子不知不觉中就在早已远去的余音下一天天过去了。

直到85岁时，衰老已爬满艾莉的身躯，几乎将它摧毁。经历了一段灿烂辉煌的人生，年迈的作家终于走向了终点，在床塌中熬度生命剩余的期限。弥留之际，她最后一次见到了希尔文。

精灵出现在她面前时，艾莉经过反反复复地斟酌，才记起那张快要淡忘的，丝毫没有变化的脸。

希尔文穿着常人的服装，尖耳朵匿藏在厚厚的发辫下。她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女孩没有区别，除了细如琢玉的面庞和清澈似水的绿眼睛十分引人注目。岁月夺不走精灵的美貌，无异乎精灵的心。

面对一成不变的精致脸庞，艾莉颤抖着哀求她拯救自己病痛缠身的躯体，让她回到15岁时在安托瓦尔的模样。希尔文摇摇头，绿色的瞳孔深邃得像一片森林。她说自己没有这样的本事，从时间手里要回逝去的青春。

眼前是旧友绝望的神情，希尔文长叹，用怜悯的目光看向她说：

“你已经从我这里得到了名誉和财富，你还想要什么呢？”

“其实我原本就没有回去。我相信那时自己的心已经不再澄清，变得和常人一样，失去了对世界虔诚的信仰。我放弃敲开秘境的大门，把自己留在人间繁乱中。几十年来我一直游荡在天下的各个角落，只是未曾回到安托瓦尔。”

“当我读到你的书时，看着那些文字，我会想，这是我的故事。”

我却靠它获得了我本不该有的东西。艾莉顺着语义默念下去。她的手指紧紧绞着惨白的床单，指节周围满布的皱纹，已经丝毫看不出当年那个住在小镇里的女孩的模样。

“我却并没有为此感到任何一点气愤、妒恼。这时我发现，我的心灵依旧无暇。它仍紧紧追随着自然的纯净，远离名利纷争之扰。”

“可你还是，”艾莉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正视她的勇气，“留在人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