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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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长赢炎炎,天干物躁。

老吴盯着我在半个时辰内从生猛起势、坚毅从容,到反复搁笔、屡屡哀叹,再到目中无神无欲、纸面未着一字的精彩独秀,潦草地拍着巴掌:“当家的,咱要实在没啥灵感,哪儿凉快哪儿歇着算了。”

笑话,我需要的是一缕灵感吗?我需要的是一个解释!

欧阳修这厮已经一个多月没搞事了。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才是这位洛阳第一愤青的正常节奏。

忽然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老吴,你说永叔嘴巴这般毒,下笔那般狠,别是有禁不住骂的比我先动手了吧?”

老吴一副“不愧是您”的与有荣焉:“人家是五十笑百步,您是百步笑五十,要我说您这亭子也别叫梅霓轩了,改叫梅你毒或者梅你狠更合意。”

还没来得及把这笔坏账记下,害得我心烦气躁的“欧阳操”竟然不请自来,一进门就吆喝上了。

“圣俞圣俞,你猜我最近干什么了!”

“.....猜不到一点。”

“我做了件大事。”

耳中自带的翻译就是:我闯了个大祸。

“干了件天大的好事!”

惹了个巨大的祸端。

“荣冠三世、配享太庙的那种!”

流放千里、发配充军的那种。

我越听越心悸,当事人越讲越兴奋:“你知最近京城有何新鲜事么。”

说新鲜也不算新鲜,市井街巷已经传遍,老幼妇孺无人不晓。能吏的标杆,好官的代言,欧阳修心驰神往的男神范仲淹进京入仕,一举成为朝堂百官间最热议的新闻,墨客江湖中最热门的话题。

范仲淹......范希文......

我恍然:“你对你男神表白了?”

“差不多,我向我男神抗议了!”

“......”

这货满脸骄傲,一巴掌拍在老吴刚刚收拾利落的桌台上:“邀你品鉴品鉴。”

我皱着眉,把被手心汗浸成皱巴巴的信笺展开:“《上范司谏书》......题目真苍白。”

上书的这位激动地摩拳擦掌:“往下看往下看。”

“云自陈州召至阙拜司谏,即欲为一书以贺......司谏,七品官尔,于执事得之,不为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谏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夫七品之官,任天下之责,惧百世之讥......然自千里诏执事而拜是官者,岂不欲闻正议而乐谠言乎......”

还真是......除了首句客气客气,剩下通篇都没怎么客气。

执笔者摇头晃脑,很是自我欣赏:“如何?”

一边说人家只是个七品官没啥好恭喜的,一边又非要辩谏官与宰相同责搞道德绑架;

一边夸人家是个能干事的该有大好天地,一边又含沙射影地骂干事的该干嘛没干嘛。

上一秒还在锣鼓喧天摇旗呐喊,下一秒就因为人家没闹出他想要的大动作愤然回踩。

“不如何。”我摇了摇头,把皱巴巴的抗议书顺手丢了回去:“死了都要爱,还要把人往死了爱,原来骨灰粉是这个意思?”

“梅尧臣!你这辈子有为别人拼过命吗?你能感受到追光人的澎湃吗......你......等一下!”这货竟然反应过来了,眼睛一眯,表情扭曲:“不对劲,咱俩勾勾搭搭这么多年,我可从没见你为谁说过话!”

“......直言不讳罢了。”

“直不直的,可不好说。”对面一副自作聪明相:“啧啧啧,你有事瞒我?”

“你指的是哪一件?”

话刚出口吾即悔矣。

果然,又要开始了。

“好好好,多年兄弟,你是一身诗意千寻瀑,我是一颗真心喂了狗。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交友如伯牙子期相知相惜相见恨晚的,却不知也有相看两厌的......”

趁着还没滋出泪花,我赶忙打断施法:“我们见过。”

“?”

“......我见过他。”

被踩了尾巴的欧阳瞬间抹泪暴起:“好你个梅尧臣,我视你为亲哥,你把我当堂弟是吧!半柱香的时间,我要知道你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全部情节!”

......凭永叔的智慧,我很难和他解释清楚。

我与范仲淹,别说是情节,连句像样的对话都没有。

——

回溯至惊蛰,仍是坏天气。

旧疾复发的内妻谢氏静修调养,向来疼惜幼妹的大舅哥谢绛特地登门探病询情,顺便来安排安排我这个赘婿。

“两日后有个贵客,也算是朋友,来洛阳落脚几日,我设宴请客,你捧场作陪。”

谢绛啐了口茶籽,一脸羡慕加惆怅:“唉,曾经的希文兄,如今的范大人,要政绩有政绩,要名声有名声,背后又有晏相撑腰,若不是我与他同科进士,只怕请还请不到呢。”

“你说谁?”

我对这个人的名和字都快形成应激反应了。

“是不是难以置信?”谢绛二郎腿一翘,颇有些得意:“我特地把欧阳修这个没正形的不可控分子支开,就是想给你一个抛头露面的机会,等大家把酒言欢,烘托烘托气氛,你再吟个诗,作个赋,掀个小高潮,这事不就成了么。”

“......什么事?”

“正经事!”

我这位大舅哥极有可能是个棒槌投胎,敲打起人来没完没了:“圣俞啊,你可长点心吧,咱做人得实事求是,既非名门之后,又无功名傍身,总不能这辈子只甘做个小小主簿,不在官场混个脸熟,谁能给你条路走?”

再逆耳也是忠言,我只能从善如流。

那日谢绛请了不少文人雅士到场,把男主角拥簇得密不透风。

本就清癯瘦骨的一个人,众星捧月,衬得他有种超然的失真。

酒过三巡,四目对视,谢绛醉醺醺地招招手:“圣俞,来。”

我就这样从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中穿过,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希文兄,我这妹夫官运不兴,但诗情不错,论文墨也相当于业内顶流了,你难得来此,就让圣俞小露一手,聊以助兴。”

刚刚还拄颊看山的范大人瞬间端坐起身,丝毫没有上位者的高姿态。

目目相觑,就此一眼,我竟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此人。

如幽幽丝竹,如当空皓月。

如秋水回波,如翠微覆雪。

如高山遗世,如玉山将崩。

就在我恍恍惚惚间,只听到委委佗佗那人含笑开口道:“‘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有气度,有风骨,有新意,今日得见宛陵先生,幸甚。”

“夸不得夸不得,这家伙傲娇得很。”谢绛生怕我一时得意顺杆爬:“虽说无论官阶高低都是为朝廷效力,但屈居在此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圣俞还年轻,如今遇事畏畏缩缩的直往后退,没个贵人相助,只怕再进一步也难。”

谢绛讲的不是好话,却是好意。

从束发后,我便与科考彻底绝缘,屡试不中,将至而立之年才靠着叔父的门荫混个芝麻官消磨日子。远亲近朋皆看不上我这种整日游离于官宦外围、对社交应酬消极回避的糊涂行径,已认定我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诗词再好又怎样,也不过是轻薄之文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官家如此推贤纳士,连这样好的机遇都能错过,真是朽木。”

“有伤春悲秋的功夫不去考个功名,果然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无妨。

我例行俯首,已经做好聆听教诲的准备。

没料到今日番这教诲竟不是为我准备的。

“进则救世,退则救民,既非良相,但成良医,吾少年时便以此言自勉。大丈夫立于世间,若出幽升高入朝堂,必不肯输于房杜姚宋,若出尘绝世隐于野,也要志在比肩颜回严光。圣俞气度不凡,志趣不俗,如此麟凤芝兰,出幽还是出尘,皆为出路,谢兄,我看你不必恼之,亦不必扰之。”

这是我被周遭推搡向前、步步维艰时,第一次听到有人真切地发声:之前的“失败”,所谓的“荒唐”,不是无路可走,也并非误入歧途。

今日方知我是我。

只关乎抉择,无关乎进退。

恍惚间,耳畔又想起欧阳某日醉酒昏睡前痴汉般的呓语:“像他那样的人物,有朝得见,定会让人终生难却。”

我想他是对的。

在谢绛的计划中,接下来我应该大大方方自报家门,恭恭敬敬鞠躬道贺,洋洋洒洒题词祝兴。

但心随意动,身随心动,心若乱了阵脚,身也就失了掌控。

没有半句开场白,我一手拎酒壶,一手持羽翰,边吟边饮边挥墨:

“青云梯,尺木为阶行勿迷。勤修道业生羽翼,天门九袭须攀隮”。

“金凿落,留赠行人须满酌。银缾况有宜城醪,及取春风花照灼”。

兴未尽、词未绝、心未静,手中的酒却空了。

还未及发声,有人从善如流地递来新的一壶。

我转过身,正对上一张盈盈笑脸:凝眸无限意,正似琉璃瓶。

“希文啊,你这......他这......得......爱咋咋吧。”谢绛察觉到走势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闭上絮絮叨叨的嘴,老老实实当个看客。

接过酒壶时,我的脑子已开始不甚清明,笔下却不肯停歇:

“......玉蟾蜍,厕君笔砚诚有诸。可爱亭亭寒月照,瑩然四座凝冰壶”。

“金错刀,连环交刃吹风毛......美人赠我万钱贵,何必剪犀夸孟劳”。

我素来不擅骈词俪句,那夜发癫却有如神助。

欧阳支着胳膊托着腮,从牙缝里生挤出一句:“再往后呢?”

“......记不清了。”

只记得有人搀扶我到侧屋的罗汉床上歇息,又递来一杯温茶,边抚背边笑道:“酒量如此之差,也不晓得逃一逃。”

欧阳修终于从与偶像错过的暴击中缓过劲来:“话说这套联词我在老谢书房里看过,那家伙假精致得很,还专门裱起来了,可若你喝都蔫了,那句‘凤于飞,差差粹羽今逢时。桐花正美矞雪乱,家庭玉树须来仪’又是谁续的尾?看着也不像是老谢的字啊......”

——

立冬时节,天甃琼阶。

奈何一大早老吴就来告状:“当家的,修爷从京都回来了......看上去有点子暴躁。”

果然一进院子就见到欧阳修像个找不到磨盘的倔驴一样在雪地里搔头转圈儿。

“瞎溜达什么。”

“哦哦......那个,圣俞,听老吴说你这两日梦魇又加重了?”

我知他关心是真关心,焦虑也是真焦虑:“还不至于要命,有事直说。”

欧阳挨着坐下,觑着我的脸色:“圣俞,你知道皇后被废的事吧?”

这事,想不知道也难。

无论庶人还是天子,但凡涉及到夫妻感情生活的,都算是街头巷议、弹射臧否的最佳话题。

郭皇后本是刘太后放在官家身边的耳目,也是个骄纵泼辣的,据说是教训嫔妃时误伤了官家,被太后多年压制怨气无处发泄的官家正好借故小题大做,新仇旧账一并算,一纸诏书就把皇后降格为妃,被赶居瑶华宫。

我低眉啜了一口热茶:“别人的家务事,你瞎操什么心。”

这也算是明知故问了。

“怎么能是瞎操心呢,这废妻之举,若落到寻常百姓家里,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发生在帝王之家,官家此举便有自毁圣明之嫌了。”

凡涉宫闱内廷,家室也是国事,据说孔道辅、范仲淹近日联合多名官员上书反对废后,吕夷简这老狐狸故意不收台谏奏疏,惹得这帮台谏官乌泱泱跑到内廷蹲点闹事,非逼着官家收回成命。

“前段日子,吕老头和孔老爷子唇枪舌战了好几个回合,不愧承继了孔圣人的血脉,孔老爷子一张嘴就是引经据典、以古讽今,再加上我家男神正气凛然、慷慨陈词,把吕老头压制得无可反驳,只好甩锅官家,说明日进殿面圣再议。”欧阳修比一众当事人还要振奋,越演绎越激动,一巴掌拍在我大腿上:“没想到这老不死的转头就找官家告状去了,说什么‘台谏伏阁请对,非太平美事,应予以贬逐’,真乃阴险小人!”

吕夷简究竟是不是阴险小人,现在还很难评,从他曾劝谏刘太后将官家生母李氏厚葬这一出来看,老家伙双商都很可以,只是论公道心,确实没有多少。

“昨日得到的消息,官家下令,孔大人出知泰州,范大人出知睦州,你说我家男神的命途咋就这么多舛......”

“......你说你肩上扛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当然是济世救民的责任与匡正乾坤的使命!”

“.....”

算了算了,毕竟是他的粉丝头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我勉强把涌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要我说,此事也未必是坏事。”

“就知道你是有大智慧的人。”欧阳修一脸“求知若渴”:“梅先生,展开讲讲呗。”

“当年他与太后力争还政于天子,为此被贬谪京外多年,官家分得轻重,再如何置气,对忠君之臣也会顾念旧情,此其一;为官多年,他此前并未与吕相公开唱过反调,如今龃龉不合,是因两人为官之道不同,算不上私人恩怨,此其二,咳咳......”

欧阳难得懂事地续上滚烫的茶水,然后在我背上猛地一阵拍拍打打。

“噗!咳咳咳咳......”

同样是递茶顺背,怎么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

欧阳讪讪收回手,腆着脸卖乖:“别动气,别动气。”

“......睦州地处江南,物阜民丰,环境优渥,是易出政绩的好地方,算是给个曲线升迁的机会,相信以他的才干,不多久便能华丽转场、重磅回归,此其三;至于这第四,既非对人面语,我与你说不着。”

“......”

我长吁口气,刚想起身活动下筋骨,就发现对面怔怔地盯着我打量,七分诡异带着三分猥琐。

“圣俞,我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你的话,格外多。”

“......有吗?”

“简直多到令人发指!而且你刚刚叭叭地分析这分析那的时候,一改往日里生人勿近的德行,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是......似乎是比往日柔和多了。”

我心下一颤,这么明显么?

看来这货只是迟钝而不是蠢笨,相识多年,这点敏感度应该还是有的。

“你该不会是......治梦魇吃错药了吧?”

“......”

雪停风止,老吴续上禅香,延绵薄烟中,万境俱寝息。

我一个哈欠未打圆满,耳边便传来欧阳修的一声轻嚅:

“圣俞,你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圆个梦啊。”

“急什么。”我缓缓呵出口气:“该见的总会见到。”

“格局小了!”这位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诈尸似的蹦跳起来:“不仅见到!我还要与他谈人生,谈家国,谈理想,喝他个志趣相投,共他个一展宏图!肩并肩,背靠背,手拉手,心连心,轰轰烈烈搞事业!”

两个寒门贵子,一个两岁丧父,一个四岁单亲,一个断齑画粥,一个以荻为笔,同为上榜进士出身,皆怀揣着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与护国佑民的楚囊之情,的确,似他们这样的人,本就更适合成为同行者。

我难得尽一尽主家的礼数,为踌躇满志的某人亲自点茶:“那就祝你,早日圆梦。”

“刚刚我都如此骚气了你都没被发动人身攻击?”欧阳修一脸震惊:“圣俞,你当真吃错药了?”

——

如我所料,范大人的官路被按下的不是暂停键,而是加速键。

睦州、苏州、明州......不到两年多次调任,兜兜转转,被官家惦念许久的范仲淹终于华丽返场,再度回京上任。

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

唯一令人意外的是,原本是特意告假陪叔父来京城看病,竟然还能再次遇到他。

昔年对酒当歌,皓月长照,不问人间世,与君醉壶觞。

如今斗转星移,春风已逝,未见少年郎,空杯饮惆怅。

我凝视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直到他从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中穿过,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即便还是恍惚着,亏我不忘作为晚辈起身行礼,只是一如初见的窘迫,仍不知如何开口。

在谢绛愧意作祟的积极引荐下,欧阳修终于得偿所愿,如今张嘴就是“老大”,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老大,这就是我常常提起的那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死党,梅......”

“圣俞。”他还是那般笑意盈盈,周遭还浸润着江南街巷间暗雨梅黄的气息:“三月天,洛阳城,文惊四座,龙章秀骨,就是一饮千钟不大行。”

我惊喜于未被这仅有一面之缘的“故人”忘却,亦惊诧于他竟用我的酸词来夸本人,只好继续默默垂手而立,像个脑袋空空的摆件。

“对对对......圣俞同我讲过,我给忘了,”欧阳修一拍脑门,打着哈哈:“挺好挺好,故人重逢。”

“永叔说你对当年之事多有所感,然语止于未尽,只言至其三便不肯松口了。”他低声浅笑道:“所以这‘其四’,应作何解呢?”

托欧阳的福,我同范男神主动讲的首一句话,竟是个毫无灵魂的“啊?”

“对对对......我同老大讲过,我给忘了,”欧阳修再拍脑门,满脸欣慰:“不赖不赖,再续前缘。”

“圣俞,你当年同永叔说不着的话,如今肯与我这个当事人聊聊么?”

“对对对,当时他拿来搪塞我的就是这个理由......”被我俩同时扫了一眼的欧阳终于察觉到自己亮得有点发烫,连忙演技僵硬地拍了拍脑门:“嘶,头有点疼,我先歇歇。”

然后刚走出两步就来了个临时返场:“对了圣俞,当年我大哥作《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你不是还回了首诗嘛,那句‘千载名不忘,休哉古君子’可把他感动坏了!你俩还真是......。”

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行吧,我滚。”

我清了清嗓子,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有心虚之嫌了:“范大人,皇帝亲政这几年,虽四海雍熙、八荒平静,但朝廷久无忧则国听不聪,天下久太平则倚伏可畏,当年您于泰州修筑捍海堰,安抚民生,绝秋潮之患,可堪夔契之贤,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破“守丧不言国事”之陈规,可谓忠心耿耿,如此忠贤无二的国之栋梁,一场‘伏阁请对’还不至于让官家糊涂至自毁江山。”

然而被戴了高帽的范栋梁并不轻易买账,闻丝竹悠悠不绝,望栏外枝影横斜,沉吟许久才一字一句道:

“十年前我初入仕途,曾在应天府向两宫进言,国之文章,应于风化,兴复古道,以厚人伦。听闻圣俞文质彬彬,最恶雕章琢句,‘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汝之执言,深得吾心,虽未曾谋面,早引为同好,洛阳夜宴又得见你五步之才、天真俊逸,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原以为你我之间,不必如何疏离的。”

我懂他的弦外之音,若“其四”仅仅是几句无关轻重的恭维,当年何必讳莫如深。

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

凭他一句“犹如故人归”,我也没有什么再顾忌的了。

“范......希文兄,你当年所作《上执政书》,向官家进言六条清政之要。”

“正是。”察觉到了称谓的变化,他眉宇间都舒展了许多:“此六条为,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圣俞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于吾之浅见,厚民力、备戎狄无可厚非,只是这固、重、杜、明,定要谋定而后动,万不可操之过急......”

大概是见我与他都是手中无杯,小厮尽职尽责地端来一盅清酒,我刚伸手,便被另一只手轻轻按住。

“麻烦另换壶安神茶来。”嘱咐完,他又将身上的鹤氅解下,顺势披盖在我身上。

“......”

“听永叔说,你有梦魇的顽疾,酒还是要少喝些。”

“......”

“十月入秋,你的手太凉了,衣裳还是要多添些。”

“......说到哪了?”

“万不可操之过急。”他答得顺畅,问得自然:“圣俞以为,为何不可?”

因为我深知搞经济也好,搞军事也罢,的确是增国力、立国威的实业,却也只是他政治抱负中的副业。

真正扎根在他心头的国之大计.....我以指为笔,以茶为墨,在香几隐约写下——明吏清廷。

他先是一怔,霎那间满脸皆是遮掩不住的欣赏与愉悦:“圣俞,你果然懂我!”

我当然懂他。

“自高祖以来,朝廷崇尚佑文抑武,然吏治内腐、用人不当,民利不作、民害不去的诸多弊病如今已是避无可避,慎选举,敦教育,保直臣、斥佞人,清朝纲,肃仕风,归根结底都避不开吏治这两个字。”

他点点头表示认同,脱口而出:“但......”

“?”

“圣俞,你想说的,我想听的,无非就是这个‘但’......”

“这个蛋,范大人,名唤玉玲珑,是我们馆子的拿手菜,您是觉得咸了还是淡了?”

又是那位闲得蛋疼的小厮见缝插针,笑着迎上前来,一副“快夸夸我”的谄媚相。

范大人不动声色地指着身后屏风上的“万鲤跃涧图”:“不咸不淡,就是多余。”

我看着讪讪离场的倒霉蛋干咳一声,故作轻松道:“讨好的尚且在范大人这里讨个无趣,我这不讨好的,权当无稽之谈罢了。”

“但从古至今,吏治一事,从来都是难事,商鞅这等能臣也好,王莽这等奸雄也罢,皆颓然落败,哪怕是唐宗汉武亲推的清吏之举,也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掏出帕子,将桌上的水渍一点点擦拭干净:“圣俞,你想说的,是这些么?”

当然不止这些。

在我心中,所谓龙门,不过是造化出来迷惑靡靡众生的幻象,如同吏治,不过是帝王为贫民寒士打造的“海市蜃楼”,此一跃,风光无限是它,粉身碎骨也是它,是生是死,全凭圣意,盘不得龙王殿,也掀不得惊涛浪。从来真正能翻云覆雨的,只有也只能是那位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

在他心中,未来应当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一片光明。

在我心中,始终不过是“上品无布衣,下品无贵胄”的镜花水月。

我没有应声,只将他攒在手中湿漉漉的帕子取下。

他顺从地松了手,眸子却仍钉在灯火的暗处:“可是,得益于此的寒门能士,一旦跃过龙门之劫,便可遂了多年踌躇满志,从修身齐家,终于治国平天下,格物以致知,勤学以致公,这不是一人一族之幸,而是举国之幸、万民之幸矣......所以,总要有人做这样的事。”

那一刻,我无比清醒。

我与他,终归是不同。

他有悯世的慈悲,有济世的决心,有对抗不公的刚毅与为天下公的傲骨。

而我除了怙顽不悛的偏执与孤寂寡欢的凉薄,身内与身外,皆所剩无几。

唯余一桩心事难藏:

倾心比葵藿,朝夕奉光曦。

即便料定殊途有悖,即便注定无法同归。

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想陪他多走一程。

见我迟迟未开口,他似乎有些慌了:“圣俞,你......”

“别的没什么,只多句嘱咐。”我定下心神,把身上掖着的干净帕子塞进他手中:“吕相不是个肚中撑船的,同朝为官,你若能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最好,若是做不到,至少也别再惹恼他背后的龙王。”

“好。”

他垂眸轻捻着手中素帕一角绢绣的“梅”字,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

事实证明,他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天子脚下安安稳稳没多少时日,便忍不住和吕夷简硬刚起来,朝堂之上,当众搞了个《百官图》给这位老狐狸上眼药,图文并茂,明嘲热讽,剑指当朝权贵卖官鬻爵,私相授受,暗箱操作,擅权谋利。

句句都扎在吕相本就不宽广的心胸上。

然后就毫不意外又㕛叒被踢出京城了。

欧阳是真爱粉无疑,二话不说就主动请命陪着受罪,求仁得仁,如今降级当个夷陵县令,倒是方便混迹山水,更方便这货时不时地就跑来建德折腾我。

“‘不贪犬与豕,不窥藩与墙。当途食人肉,所获乃堂堂。’啧啧,没想到啊圣俞,你这不开骂则矣,一开骂则杀气腾腾矣。”

我一把夺回:“墨还未干,胡闹什么。”

“呦,明明是主动给我家老大出口恶气,怎么听着你还有股子怨气呢。”

没怨气才怪!

我让他离吕夷简远点,答应得倒是爽快,转身就把吐沫星子啐人家脸上。

一翻苦口婆心喂了傻狗,一顿滔滔劝告付诸东流,自己还狠不下心不理不睬,上赶着花力气费口舌替他鸣不平。

欧阳倒是精神状态良好,该闹的闹彻底了,该骂的骂痛快了,眼下还有心思和我扯闲:“话说,你知道我老大这次被皇帝扔哪去了吗?钦州!”

我笔下一顿,竟以为自己幻听了:“......你说哪儿?”

“钦州与建德可谓是近在咫尺了,从此便得日日相见呀。”

近在咫尺,日日相见......

我捂住胸口,忽然觉得没那么心塞了。

大概是缘着那晚的肺腑之谈,又因与他青鸟相递次数久了,再次相见已是寒冬冷岁,我已然没了往日的矜持,快步迎前把人扶下马车。

他看上去沧桑许多,鬓边已有些许灰白,可那双见遍世态炎凉、看透人情冷暖的眸子,仍是清冽如山泉,皎然如初月。

想到他这次被贬出京,百官竟无一人相送,风刀霜剑,寒彻心扉,我忍痛温言暖语道:“希文兄,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有幸得见我第二副面孔的欧阳目瞪口呆,半天憋出一句:“行......挺出息。”

充耳不闻的我目光未移半寸:“家中备了薄酒,夜虽已深,还是去坐坐罢。”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我替他掸去风尘的右手,笑意盈盈一如昨日:“好。”

难得这一次欧阳没有跟来。

可就是因为这货没有跟来,我才真切感受到了“近乡情怯”的拘谨难捱。

他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随着我一路走一路评一路问一路叹:

“庭前栽的是松树?”

“这块匾额看着不像是你的字,更遒劲些。”

“圣俞,你这燃香气息清雅,放在寝室助眠也适宜。”

等等,再后知后觉,我也发现了哪里不太对劲。

寝室!

作为主人,太紧张的后果就是直接把客人领到了最显唐突的地方。

我忽然很想念欧阳,甚至希望他能从眼前的竖柜里一个大跳亮相。

就在我脑中狂涛翻滚的时候,有人已反客为主且迅速进入角色了。

“圣俞,站着作甚?快坐。”

看着他优哉游哉地倚在罗汉床上,我也鬼使神差地坐下,自动开始煮水烹茶。

屋内檀香馥郁,窗外月影寂寥,

无论我对他,亦或他对我,应有太多想说的,想听的,想问的,可最终还是默契地以对弈破冰。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收官之际,我已被他布局如布阵的棋风所撼,不禁感慨:“看来希文兄不仅是文坛的翘楚,也是御军的豪杰。”

他一把掷去手中的棋子畅然道:“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于我这‘三黜人’则是,善败者不乱罢了。”

“还能如此揶揄自嘲,看来再出言宽慰也是多余。”

我是玩笑话,他却认真起来:“圣俞,你言‘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言‘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言‘凶人自凶,尔告之凶,是以为凶’,我都记刻在心,铭感五内。只是当面的话,总还差着一句。”

“什么话?”

他敛起笑意,倒把我仔细端详起来:“你不怨了么?”

我心中一颤,目光不由得移到别处。

怨什么?怨他直言不悔?怨官家首鼠两端?怨众人落井下石?还是怨这乌烟瘴气不复清明的世道?

怎可不怨?

当年作《灵乌赋》,一为伸张,二为规劝,只盼他高翔而远翥,不再招唾骂於邑闾。可读至他所复那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便知歧路仍在,始终殊途。

我再生不出什么怨怼,只好左右而言他:“方才便见你一直揣在怀里,是什么宝贝?”

“唔,险些把正事忘了。”

他还真从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布袋子,小心翼翼地系开。

我闻到一阵熟悉的药香,不可思议道:“这是......艾草?”

“两年也不见你的梦魇好转,我便在京城里寻了几家名医,才知你这病确是难以根治,不过辅以艾炙,可助魇症减轻,所以特意托了京中圣手给你做了些艾条。”

“那这又是?”

“薄荷膏,防烫伤的。”

.......准备得还挺齐全。

心尖一暖,眼底一润,我刚想说些什么感谢的话,转眼就看见他把外衣解了,袖子撸了,就着灯芯把艾条燃了。

“......做什么?”

“总要试一试!”对面成竹在胸、理由当然:“太渊、隐白、气海,热血通畅则可安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好歹久病成医,这三处穴位大概也只有“太渊”这一处示人能勉强无伤大雅。

见他坦坦荡荡、志在必得的样子,我也不好推拒扭捏,只得自觉将把袖子挽起,任君摆布。

大概是被我嶙峋的腕臂惊到了,他端捏着艾条的手有些微颤:“肝气郁结、神智失养,才会寝不安枕,夜不安寐,永叔说你这梦魇是四年前才发作的,算起来正是你我初见那载,当时并未听闻你有这样的病症,究竟......”

“肝气郁结,那就清肝解郁,神智失养,那就凝神静气,总归会好起来的。”

皮肉可愈,心结难解。

病因病灶如何,唯患病之人心知肚明。我实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故意打岔道:“刚入门时,你见庭中栽了松树,为何如此意外?”

“哦,也没什么,只想起你那首‘燕脂色欲滴,紫蜡蔕何长。夜雨偏宜著,春风一任狂’,以为你倾心海棠胜过其他,没想到竟与我一样,最喜青松之节。”

这又是个让我心虚到接不住的话题。

“圣俞,你知道么,早在应天府读书时,我便经常徜徉游走于松林,那时便觉得物之有松柏,犹人之有尧舜,霜霰交零,莫能屈其性,丝桐间发,莫能拟其声......”

大概几日接连失眠太过疲累,又或是暖烘烘的艾炙发挥奇效,我竟真的昏睡过去。

一夜无梦,直到窗外的鸟鸣吵醒了耳朵。

我未纠结于昨夜促膝长谈的戛然而止,也未惊诧于和他自然而然的同塌而眠,只为晨曦微光中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失了心神。

熟悉,是因为我太过了解拥有它们的主人。

陌生,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神情。

悲悯与不忍,欣喜与释然。

然而这些纠缠不清的情愫在我醒来的瞬间便遁形消散,无声无息了。

我伸出手,想抚平他涣散于双颊的鬓发,却还是让他抢先一步,轻叩了额头。

“圣俞,今日陪我去听瀑吧。”

——

松花酿酒,溪水煎茶,手倦抛书,饮伴清谈。

晴时登高而望远,雨时散步于霡霂。

如今忆起这常伴君侧的悠悠岁月,无疑是我此生偷来的最好时光。

那时脱下官袍的他,有着与天地同一醉的肆意不羁,时常相邀三两好友,或州中名士清流,在家中摆筵席、鉴美食、品丝竹、话春秋。

热闹中自然少不了欧阳修这位叽叽喳喳的气氛担当:“大哥,春时自当有春食,都说食得一口河豚肉,从此不闻天下鱼,这几日鱼虾也吃了不少,咱不如搞些河豚来尝尝鲜。”

老吴在旁连连摆手:“各位爷,这河豚味道虽好,但毒性太大,万一遇到个不靠谱的厨子,那就是一口升天的节奏啊。”

我端着茶杯未出声,偷觑着身旁的“范东家”,正撞上他习惯问询的眼色。

“圣俞,你说呢?”

欧阳哈哈大笑地拍了拍着我的肩头:“老大,这家伙一向惜命,打小就是个树不爬墙不翻的,这种刺激的事儿,还是别带上他了。”

“一边去。”我躲闪着站起来,顺势吩咐老吴道:“去希文书房里取纸墨来,记得笔要架上那根白狼毫的,纸要案板外侧的那沓。”

欧阳撇着老吴遵嘱而去的背影,侧卧在榻上开始阴阳:“啧啧啧,老大,原以为你到钦州会心灰意懒,没先到被圣俞熏陶着,倒是生活情趣渐浓,小日子过得倒也不错,连带着圣俞这话听着都有当家主母的味道了。”

“永叔!”

我是真的发怒,登时发作喝止。

欧阳大概被我一吓才骤然想起,他的正牌“大嫂”病逝也不过是在半年前,虽说夫妻情分有多么浓烈不好谈,但如此口无遮拦,到底是对亡者不敬。

“......我不是......我只是......我错了。”

欧阳支支吾吾,不敢再多嘴,内疚之情溢于言表,看着也着实可怜。

更可怜的还波澜不惊地稳在主座上,只是眉目之间平添了几份悲戚。

我知他是个情深义重的,李氏陪着走过一路坎坷,自她逝后常感伤怀,又要独自照拂遗下的幼子,连带着他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

凭吊之时,我特意赠了挽联:江边有孤鹤,嘹泪独伤神。

他泪如雨下,既是为亡妻而泣,也是为自己而戚。

逝者不可追,生者唯多艰。如今被欧阳勾起的难过,并不只为黄泉之下的亲眷,更是为时不我与的悲辛。

“希文,永叔向来直言惯了,混账话而已,别往心里去。”

“无妨......”

难得的老友聚会氛围突变,三人皆缄默沉寂,谁都不想先开口。

“当家的,笔墨纸砚给您取来了!要不要现在替您......研磨?”

老吴一路小跑着赶了回来,大概察觉到了什么,走越近声越低。

我沉应了声“嗯”,笔走龙蛇: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五言长诗一首作毕,欧阳难得没有冲出来第一个评头论足,只是束手束脚地端坐在塌上,仍是知错却不知如何改的窘迫。而我身后的那双本该神采奕奕的眸子,不知从何时起,布满了经年累月的倦意。

曾经少年多峥嵘,如今,再也不似少年游。

我托着新鲜出炉的新作,尽量模仿着当年的兴致,一巴掌拍在欧阳的桌几上:“邀你品鉴品鉴。”

永叔怔愣许久才参悟出我的意图,脸上瞬间有了光彩,也卖力效仿着我彼时不屑讥诮的嘴脸:“《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题目真苍白。”

“往下看往下看。”

见我这副滑稽的演绎,欧阳再也憋不住笑意,一秒破了功:“圣俞啊圣俞,不愧是你。”

看戏的主家虽不知我们两个抽了什么风,但见和好如初总是喜闻乐见,也跟着一同乐了起来:“圣俞这诗精妙绝伦,倒让我想起个典故。”

“河豚的典故么?老大老大,快快讲来!”

范老大理了理衣袖,一本正经道:“传说白居易与元稹少时曾在长安城无意食过河豚,两人在吃过后方知此物有毒,白居易毫不在意,酒足饭饱便回驿站大睡,半夜时忽觉口渴,起身喝水,被子还未放下就听到破门而入的动静,来的贼人竟是歇在隔壁房间的元稹。”

我和欧阳四目相对,满脸疑惑:“破门做什么?”

之见说书人抿着嘴笑道:“原来元稹放心不下,深夜难寐,怕白居易骤然猝死,便悄悄守在门外,听到隔壁鼾声戛然而止,误以为真出了事,连忙闯进来施救。”

“噫?”欧阳一脸不可思议:“可元稹不也吃了河豚么?若白居易真出了事,他也难逃一死,再说两人都不懂医术,事到临头谁也救不了谁啊,圣俞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搭话,望着院外鸟巢中双栖的春燕,自言自语道:“也许,元稹破门而入,本意不在救命,只是......”

“只是想在临终前,能多见一面罢了。”

不知何时,他已到身边,将老吴手中的氅衣接过,照例替我悉心系上:“春风紧,勿贪凉。”

然而一派旖旎最终抵不过欧阳的勤学好问:“等等,这典故究竟出处哪里?我怎么从未听过?”

真是服了这个老六!他家老大临时杜撰的笑话,哪有什么出处。

我正要开口,手被人轻轻攥了两下,便识趣地闭了嘴。

只听范老大有板有眼继续忽悠道:“这典故么,就出自于《三国志·孔融传》。”

真敢说。

前朝的书哪里能记载后世之事。

然而欧阳和这个憨憨偏偏不信邪,饭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急不可待回家翻书。

我终于不再憋笑,出言嗔怪道:“好好的捉弄他做什么,若寻不到结果,信不信这小子能讹你九族。”

始作俑者倒是理直气壮:“曹操灭袁绍,以绍子袁熙妻甄宓赐子曹丕。孔融云:‘即周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惊,问出于何典,融答:‘以今度之,想当然耳’。你看,这不就是现成的出处么。”

后来的后来,我与欧阳共任科举考官时,有个在文章中杜撰出“杀之三、宥之三”的考生,也搬出了“想当然耳”的典故。

世人皆叹东坡之才情,诗词行云流水,为人潇洒肆意。只有我时常在午夜梦回中畅想,若他也肯像苏轼那般放浪于山水、隐世于平野,放过自己,难得糊涂,他这一生,我这一生,也不至于是后来这般光景。

——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风平浪静原本就是奢求,在钦州平静舒坦的日子终于被西夏起兵作乱的祸事打破。

一向重文轻武、边防孱弱的大宋积贫积弱惯了,被打得措手不及,用人之际,官家便又想到了钦州这位文武双全又忠心耿耿的“外黜之臣”。

“西北那般苦寒,你能遭得住么!有韩琦、富弼这些个年轻力壮的为国分忧,折腾你这副老身子骨做什么!吕夷简也是个见风使舵的,这时又不提当年......”

“圣俞......”

原以为他会大义凛然滔滔不绝,没想到只示弱地吐了两个字,便让我瞬间哑火。

“三川口之役我军挫败,士气大耗,若此时不挺身而出、为国分忧,将来便是我大宋万万百姓受苦。”

“罢了......”我将备好的包裹一股脑扔到他怀里:“棉衣药包都在,风疾若犯了,好歹冻不僵、疼不死罢。”

被砸个踉跄,他还嗤嗤笑着:“圣俞,你这气鼓鼓的,太像只河豚了。”

“......”

没等我寻到合适的词回嘴,就见他捧来一把钥匙。

“作甚......”

只听他一字一顿地回道:“苏州老宅。”

我被气得火气三丈高,咬牙切齿:“好啊,人还没到阵前,这就开始安排后事了!”

他被吓得一退三步远,连连摆手:“不是你想的这样.......圣俞,我这祖宅早已应了乡亲改做书院,日后也不会是范氏的私邸。只是宅子里有一处,私心想着有朝一日,你能亲自去见见。”

“......是什么?”

独独这个时候,他却卖起关子:“现在说煞风景,若我能从西北囫囵个回来,便陪你一起回去见见。”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三年边塞守疆,他回的书信极少,做的大事却多。募兵屯田,修城清野,一边忙着和韩琦就主攻或善守之战略定向争个不休,一边忙着指摘朝廷只论功、不谈过的荒诞行径。披肝沥胆,终于换得宋夏一纸和议。

刚刚解决了西夏边境的外患之忧,官家似乎没有休养生息的打算,转身便将他调往中央,参知政事加身,马不停蹄地开启“庆历新政”的内耗之业。

多年未见,他的身体比我想象的更加羸弱了。未至腊月,京中风雪已是铺面的寒意,室内的炭火与身披的厚裘也未能将他焐热。

“圣俞,你的梦魇可有见好?”

我替他续上热茶,口不对心地应声“嗯”

见我久坐着一言不发,他终于敛起虚化的笑意:“是啊,你还是怨着。”

似乎从相识那日开始,在他心中,我的怨忿就从未停歇。

我不愿他多思,递了枚茶酥过去:“都是做宰相的人了,心思别耗在琐事中。”

他苦笑着接过,放在手心一口未动:“相思甚笃,如今重逢,也不见你乐一乐。”

不说还好,一说便让我气上心来:

“如今新政如火如荼,满朝文武唯范相爷马首是瞻,怎么也不见你乐一乐呢?”

被我戳中心事,他倒还算淡定。倒是旁边的欧阳坐不住了,义愤填膺道:“圣俞,此番新政,老大本想徐徐图之,如今是被官家赶鸭子上架,新政十策何时做,如何做,由谁做,他事事做不得主。新政闹得动静越大,老大肩上责任越重,朝廷的人个个精明,没有替他排忧解难的,也没有为他鼎力襄助的,如今情形,哪有可乐之事呢?”

我虽远离朝堂权谋纷争的漩涡,但还不至于这点门道看不出来。

我们这位官家想在年轻时挣个贤德的名声,总惦记着做些开天辟地的大事出来,如今朝廷里能一呼即应且肯一往无前的,也就是他这种忠义直往的肱骨老臣了。奈何新政关涉太多利脉交错,每一步都是沟渠坎坷,这位天之骄子又总改不了首鼠两端、眼高手低的毛病,一边推波助澜,一边暗和稀泥,该下手时犹豫,该收手时放纵,搞得好好一番改革大业高开低走,不伦不类。

如今把他抬到宰相之位,冒名挺着革新的全部压力与责任,仍安排章得象和晏殊这样的守旧派与他分权而立、以作掣肘。

如此制衡之术,当是钝刀割肉,让人有苦难言。

可这些都不是我最担心的:“若新政半途而废,总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都废了还不算是最坏的结果?”欧阳瞠目道:“圣俞,你脑子一向灵光,怎么如今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

“我颠三倒四!”大概就等着这句话,我才能彻底爆发出来:“你以为当年官家为何纵容你们被吕夷简赶出京城?当真是官家信了那个老狐狸的清白吗?还不是因为希文被倒打一耙,泼上了‘荐引朋党’的脏水!如今他正是众矢之的,群起而攻讦,你还写个劳什子的《朋党论》,大肆宣扬什么‘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这种忤逆之语被传入官家耳中如何!”

画饼强于做饼,口号高于疗效,乃是所有新政败绩的通病,不值一提。

但如果君主对臣下的态度,忌惮胜于信任,那才是最无法估量的后果。

欧阳被我怼得哑口无言,气不过又干不过,恼得拂袖而去。

“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圣俞,说到底是我不肯学太仓之鼠,不肯做荒城之狐,你何必冲永叔动气呢。”

我倒是想对他动气,可一见到那副恹恹病态,再想到那病态之下的铮铮铁骨,终归还是心软。

“多年前我劝你不要与吕相闹僵,时过境迁,不提也罢,如今万望你听我一句。”

大概是已经猜到了我会说些什么,他弛着眉眼点着头,慢吞吞地嚼着手里的茶酥。

“你说,我听。”

“君子坦荡荡,但再坦荡的君子气概,也浇不灭天子的猜忌之火,这样的火一旦燃起,于你,便是焮天铄地的祸。”

他望着窗外皑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喀嚓”一声响动。

我下意识地攥住他的手,高声唤道:“什么事?”

门外有人快速回道:“两位爷勿惊,是庭外的一棵老松被积雪压折了。”

“持松之清,执松之劲,禀松之色,然岁寒,才知松柏亦可断矣。”

我知他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些,可望着他比漫天寒英更凛冽寒峭的神色便知,再问也是多余罢了。

——

一场庆历新政拖拖拉拉地闹腾了两载未满,压垮他的那片雪花终于从天而降。

如有外患,尚可同仇敌忾,外患已除,则矛盾内转。

官家新政党里本就鱼龙混杂,最怕的便是祸起萧墙。

苏舜钦是个与我在圈子里齐名的才俊,是深得他心意的栋梁,也是个直言直语的混不吝,之前因些琐事得罪了御史中丞王拱辰。王拱辰本就在滕宗谅用公使钱一事上曾与他争执很久,自此交恶,这次抓住苏舜钦用公款举办宴会一事,指使手下谏官弹劾。再加上宴上宾王益柔醉中作《傲歌》,有“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之句,更是让人直接拿住了把柄。

朝中早已开不惯“新政党”的人趁火打劫,别有用心地吹风呛火,矛头直指将苏、王等罪臣推荐入官的范相爷纷扰国经,多挟朋党。

如何处理此事,关键在于官家,若一笑了之,则小事化无,况且大宋历代帝王对文人士大夫都是相当宽容的,少年狂放之语,哪里值得深究治罪。然而恰恰是这等小事,官家居然大动肝火,将苏舜钦罢官除名,王益柔等一众贬官,还特意发布诏书:朕闻至治之世,元、凯共朝,不为朋党,君明臣哲,垂荣无极,何其德之盛也!

他被再次赶离京都,赴西北边塞做个无足轻重的闲差。

一辈子的清誉,一派清吏名流,被几个宵小毁于一旦。

然而苏王之事只是个开始,自此之后,凡是他举荐的人,都被粘上“奸谋”的罪名,最惨烈的石介,险些被开馆验尸,死后亦不得安静。

伴君如伴虎,任贤不能终,所谓“君明臣哲”,听起来就像是个笑话。

自上次不欢而散,欧阳难得来坐坐,如此心平气和更是罕见:“圣俞,如今看来,你说得对,新政若是草草了事,也不算是最坏的结果,如今老大罢政之后闭门谢客,不再聚友论道,总是闭门自塞,算是心灰意冷,彻底看开了。”

不是看开了,而是看透了。

这话似乎也不对,毕竟他始终通透。单凭着一腔热血和一身忠勇,为国,为君,为民,披肝沥胆,无怨无悔。颠沛流离的一路熬过来,他还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范希文,他还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

劳劳尘土中,役役岁月更,白发催年老,唏嘘过半生,终于沦落到了“进亦忧,退亦忧”的心境,满目悲怆,满楼苍翠,热血终究会变冷,忠勇也再不禁消磨。

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豁然,更是默然。

“圣俞,你......你鬼主意多,事到如今,总得想个办法,不能任由这些无能又无德的腌臜人往老大身上泼脏水。”

我没有正面回复,指了指桌上新裱的《宛陵文集》:“已成定本付印,不日面世。”

欧阳狐疑地翻了翻,不可置信地瞪圆双目:“‘复憎鸿鹄之不亲,爱燕雀之来附,既不我德,又反我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前我好心好意地写《灵乌赋》相赠,规劝他要识时务、顺大势,你猜他是怎么对我的?”我放下手中的清茶,露出一丝狞笑:“竟然拿‘忠信平生心自许,吉凶何卹赋灵乌’来标榜自己、反讽于我,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算是怨不得天尤不得人,只怪他自作自受罢。”

“这些年他视你为知己,视你为至亲,待你比旁人要好上百倍千倍!最亲近的人,竟干出落井下石的行径,你,你,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襟怀坦荡、铮铮傲骨的梅尧臣吗!”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如今还讲什么襟怀傲骨,及时划清界限,各自求保罢了。”我强忍心口阵痛,继续丢来冷言冷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何必明知故问呢。”

欧阳气断声吞,瞠目半晌,只摔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甩袖而去。

相识二十余载的好友唾面,我竟然心生侥幸。

这世上肯为他求不公的人,毕竟已经不多了。

——

与他初见,是在草长莺飞的惊蛰,

与他离别,正值漫天琼英的大寒。

被人夜半三更叩门时,老吴还在旁小心戒备,以为是哪路义愤填膺抱不平的来为范大人报仇雪恨。

毕竟自我的文集问世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梅尧臣与范仲淹只不过是表面交好,其实心生嫌隙已久。

至于这嫌隙的来由,就像我在书中说言:吾自少时便踌躇满志,对登朝入仕心向往之,本以为范仲淹会因为私交甚笃而推荐我上位,却不想他举贤避亲,宁愿推举与我齐名的苏舜钦,也不愿为我疏通关系,导致我大器不得成、郁郁不得志。说到底,在世人口中“德行无暇”的范希文,不过是个木石人心、沽名钓誉的无情无义之人罢了。

如今绯闻里的主人翁就在门外,茕茕孑立,病骨支离。

我不敢直面他清冷惨白的脸色,漠然敷衍道:“你来做什么?”

“咳咳,我来,是要当面问你一句,咳咳......圣俞,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解解我的怨气。”

见他骤然愣住,我的心就慌了,如今也只得装出一副理直气壮来。

“范大人,你总是问我怨不怨,我如今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自遇到你之后,我没有一日不怨!当年相遇之时,你说‘犹如故人归’,我便信了,你要‘抑恩萌侥幸’,我也认了,可明明我与你相识在前,他欧阳修被你视作同道中人、志趣相投,我却只能充做个跳梁小丑供你们在席间取乐,同为氏族恩萌出身,偏偏他苏舜钦得你青眼、云程发轫,我却只能在你落魄时勉强当个逗闷子的笑话,我......”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神情。

当年同塌而眠,一夜过后,他在晨曦中也是露出这样无可言说、无法言喻的神情。

一再想到往昔,还未倒落出来的歹毒与奚落,任凭我事前准备得多么充分,终归未能宣之于口。

“圣俞,这些胡话,骗骗世人也就罢了,你还要骗自己么?”

这次换作我呆愣住了:“......什么?”

“还记得那年冬季,我被贬至钦州赴任,你不顾寒风刺骨,迎我去家中叙旧。”他像是聊着与己无关的轶事般从容:“你我无话不谈,坦诚相见,也正是抵足而眠那一晚,我便知你多年以来,为何总是梦魇缠身。”

“......别再说了。”

“一整晚,你惊厥三次,每每发作时,嘴中喊出来的不过都是一句......”

“我让你别再说了!”

我早该料到,正是因为得知这梦魇的根源,他才会露出那样悲悯的神情,才会在我反复向他求证那晚是否听到什么亦或看到什么的时候,总是矢口否认,却又总是遮掩不掉眼中的黯然与哀矜。

在我与他洛阳夜宴初见后,在我听闻他被官家逐出京城后,在我妄想着“可揽明月入怀”,却又心知明月只会映照四海,终不肯为一人停留后。

日日夜夜,我都在重复同一个噩梦:

他于暗无天日的混沌之中,孑然矗立于千刃悬崖之上,身后魑魅缠足,身前万丈深渊,却仍不愿后退一步,誓要迎来日出的第一缕朝晖。我想拉住他,却毫无气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些阴魂不散、愈发猖獗的鬼怪淹没,似乎下一秒就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无边暗狱。

“希文!回来!”

每次被梦魇惊醒,我高声呼唤的,始终都是这一句。

是求生的挣扎,是救命的咒语,也是我心中最直白热烈的渴望。

如今他终于肯回来,我却亲手将他推开。

“圣俞,现在市井纷纷传言,指摘你以怨报德、因妒生恨,连永叔也......可我心知肚明,你骂我无情无义,无非是想让世人以为我秉公无私、深明大义;你诬我木石人心,无非是想让佞臣相信君子之交仍有戚戚,所谓‘君子党’本就是无稽之谈,你辱我沽名钓誉,无非是想让官家认定我并不是个澧兰沅芷、私德无亏的完人,自然就会放松戒备、放下猜忌,你想用自己的名声换我的清白,你想用自己的德行赌我的平安。是与不是?”

我说不出是与不是,任由自己泪流满面。

从前,我总是怨恨自己拉不住他。

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种愚笨可笑又微弱绵薄的伎俩。

做人若美名太甚,便将如我河豚诗中所写,让人想当然为“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早晚要被鸣鼓而攻之,可若是这美名被公开咬出一个裂痕,无关乎真假,无关乎大小,又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人们的争议、猜想、谅解,甚至同情。

世道如此,人性使然,我便只能做一条恶犬。

“不值得,圣俞,不值得......”

他踉跄地向前进了一步,似乎是想拽住我的衣袖。

我却被他这声轻唤激得猛然清醒过来,毫不迟疑地闪躲着向后退去,在他一脸惊愕中决绝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关门,送客”。

不论值不值得,此事退无可退。

我们之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那夜的雪下了许久,我的高烧始终未退。

老吴守在床前求神灌药,忙到次日正午,见我稍稍进食,才吞吞吐吐道:

“范爷在门外守了一宿,也不听劝,雪急夜寒,他本就风疾未愈,身子实在禁不住,被......被人抬回家去了......老爷!来人!快去叫大夫!老爷吐血了!”

——

悠悠春秋一瞬过,冥冥幽壤终所归。

留不得他的这世间,可谓声势浩大、热闹非凡。

官家久久嗟叹,亲书“褒贤之碑”,赠谥文正,休朝一日以表哀悼。

举国百姓痛惜不已,纷纷建祠,地方郡守年年祭祀,以示追思。

为他作祭文的当朝名士不胜枚举,后世的祭文亦络绎不绝。

我未赴凭吊,未作祭文,静坐于家中佛堂独自诵经,焚着他赞过的那味禅香。

七日后,我心如止水,走出佛堂,对前来搀扶的老吴吩咐道:“都烧了吧。”

老吴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亦是惊诧:“这么多年的心血......好歹留个念想。”

我摇了摇头,再无言语。

这么多年,我钻营医术,苦心孤诣,只为求一剂灵药,去除他的沉疴旧疾。

一副副药单,在我手下已救助了无数风疾病患,于他,终究还是无济于事。

每次我都要惶然地问询一番:“他收了么?药吃了么?”

欧阳点头称是:“你不让他知晓这药方的来历,我便称是从京里名医处寻来的,或是从山中道馆求来的,或是从野大夫那里偷来的,无论什么来处,他也不疑,药单收了,药也喝了。可范兄这病......神不在形,气将去干,怕是药石罔顾。”

如今人不在了,烧了这几箱医书札记,也算是为他奠一抔黄土罢。

整理卷书时,从隔间掉落了一个锦囊。

那是他赴西北战场前赠与的宅院钥匙。

这么多年束之高阁,如今陡然出现,总该去一趟苏州,全了他一番未尽的心愿。

听着清风送来的朗朗读书声,我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守门的老先生主动上前解说道:“传闻有人为文正公这片宅院算过风水,说是块难得的宝地,文正公说‘得一族之盛不如得天下济济,得子孙富贵不如让百姓殷实’。所以将私宅改为学堂,供助乡里的穷苦孩子们读书识字,兴学成才。”

“若是方便,我想去院中看看。”

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

一如我想象中的恬淡安宁。

拐过别院里,有人在浇树。

是两株胭脂色的海棠,与郁郁青松共占春风。

老先生悄声告知:“那是文正公的长子”。

小时曾一同逗趣的垂髫幼童,如今已长成故人旧时模样。

我遥遥望着同样清癯而挺拔的背影,不禁莞尔:

“这位范爷,喜爱海棠?”

“那是文正公亲手植下的,临终时特意嘱托家中人要好生看顾,所以范爷总是亲力亲为,不敢假手他人。”

人间好时节,终生意难却。

微风拂过,几片海棠花瓣飘然落于松枝间,沁染一身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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