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黎奎
说来惭愧，18岁之前我没坐过火车。如果不是光荣参军，我体验坐火车的经历不知在什么时候。可我却对这个庞然大物没有一点好感，我很不喜欢火车鸣笛的那种歇斯底里，连同停靠站台时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声和呲呲冒出的白烟，让人很不舒服。
同样，我也不喜欢车站，那种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让我感到杂乱、焦燥 、压抑甚至郁闷。二十多年前，站台上那次揪心的母子送别，又让这离別的车站在我心里成了悲伤的代名词。 往事不堪回首……
决定我当兵是母亲拍的板。她一生好强，在家里说话很有份量，关键的决策最终由她一锤定音。母亲说，孩子没考上大学不能全怪他，也不能让他废了，我们农村的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当兵！
父亲始终一言未发，大哥、二哥还有姐姐各怀心事，面面相觑。就这么定了！母亲语气坚定地说完后径自去睡。
对于我，母亲这个英明的决定正中下怀。其实，我是早有预谋。高考落榜后，我在百无聊赖中整天无所事事，感叹命运，无病呻吟。看到征兵的通告后，我就蠢蠢欲动，早已偷偷地去报了名，打算来个先斩后奏。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最清楚。也许从我欲言又止、坐立不安的神色中，母亲早己读懂了我。她异常坚定地做出我当兵的决定，有她思想上的前赡性，也是给我留了个可下的台阶……
征兵体检在五十公里开外的乡政府进行。那时候交通不便，为了留足宽裕的时间，前一天晚上，母亲就领我到乡政府驻地，找了个远方亲戚家安顿下来。也许是心里装着事，半夜我每次醒来的时候，都看见母亲半倚在坑头边，似乎一夜未睡。
起初，体检进行得很顺利，从头到脚，耳鼻口舌，一路红灯。每进一个房间，母亲都在门口张望着，看我高兴地走出来，就知道又过了一关，脸上露出难掩的激动。
然而，在最后测量血压的关键点上却出了毛病。也许是由于我过于紧张，医生测完后头也未抬给了我一个意外的结果——血压偏高，不合条件！我顿时感到从头到脚浇了盆凉水，刹那间感到无比失落和无助，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直打转。
关键时刻，虽为农村妇女的母亲却异常沉着冷静，应对措施也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她先是拉着我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子醋，让我一口气喝下。然后又找到了我在乡政府当干部的堂哥，半小时后死缠烂磨，求情下话，硬是让那个不抬头的大夫给我做了一次复查。结果可想而知 : 血压正常！我们母子俩如释重负，喜极而泣……
收到入伍通知书的时候是个春天的黄昏。我欣喜若狂、一路飞奔去给母亲报喜时，她却又是那样的异常冷静，脸上不但没有露出丝毫惊喜，反而却有些黯然神伤。
母亲的心思儿子最明了。她很矛盾，喜忧掺半。喜的是儿子如愿以偿，终于可以跳出农门了；忧的是舍不得她一直庞爱着的小儿子离她而去。亲戚、邻居上门时，她显得特别高兴，谈及儿子光荣入伍的事，言语中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没有外人的时候，我又看见她满脸的忧郁和淡淡的愁云……
领到军装的时候，离出发到部队仅有四五天的时间。那几天我穿着宽大耀眼的军装在村子里串同学、走亲戚，耀武扬威，显摆得不亦乐乎。而母亲脸上的愁云却一天天弥漫开来。
离家的日子近了，母亲愈加地忙碌起来，变着花样做我喜欢吃的面，生怕我吃不够，有时候忘了饭点，一天能做四五顿。那时候没有电话，饭做好了，她就满村子一家一家找。实在找不到，就站在村口的高坡上大声地喊我的乳名——明阿子，吃饭了！往往我会在第一时间听到母亲熟悉的声音后，撒腿就跑……
离家的时刻到了。村里为我戴上了大红的光荣花，搞了个简单的欢送仪式。当一辆崭新的卡车停在我家门口时，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显得局促不安，嘈杂声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明阿，去了好好干，不要想家！我眼眶一阵阵发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因为距火车站路途较远，事先说好家里人不去送了，可就在卡车开出几百米后，60多岁的母亲又一路小跑追上卡车，不顾一切地爬进了车厢……
第一次走进长长的站台，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神秘而美好。倒是送别新兵的场面异常热闹。许多城市兵，家庭几乎是倾巢出动，还有同学朋友恋人之类，争先恐后，象国宝一样围得无处插脚。而我，虽然身边只有母亲一个人送别，心里却无比踏实，感到满满的温暖。
随着过往火车的轰隆声，一向很要强的母亲眼泪一阵紧似一阵，言语间几度哽咽。怕我看见伤心，她一遍遍后退几步，背过身去，偷偷擦拭着泪水。看着周围的新兵们水果食品大包小包，母亲说，明阿，你喜欢吃什么，妈出去给你也买点？我说，妈，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多待几分钟……
随着一声“呜呜呜”的尖厉的汽笛声，列车缓缓驶开。透过车窗，在泪眼婆娑中，我看见母亲张着双臂，随着行驶的列车一路小跑，弱小的身影渐行渐远，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入伍后的第三年，我因错过了一次绝好的保送上军校的机会，而一度自暴自弃，萎靡不振，青春年少居然开始拷问活着的意义。关键时刻，又是母亲冷静地上前拉住了我的手。她用歪歪扭扭的字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母亲在信中说，儿子，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做一辈子人，鼻子里哪能不钻点烟呢？妈妈相信你！
母亲依然没有责怪我，而是用最朴素的人生道理给我鼓劲打气，深深触动了我的内心。也正是这封家书，让我在短时间内很快找回了迷失的自我，走出了人生的低谷……
岁月无情，人生苦短。母亲在我婚后的第三年永远地离我而去。活着的时候母亲和我生活在一起，因为患有重度高血压，有几次从死亡边缘上爬了回来。最重的一次脑出血，在重症室昏迷了三天三夜，大夫给出了活过来也是瘫痪的结论。
但一向坚强的母亲却偏不示弱，硬是奇迹般活过来而且站立得稳稳当当。那时候我的工作尚未稳定，生活也很拮据。母亲常说，她要走就要走得利利索索，绝不给我带来一点麻烦。
也许是她的大爱感动了上苍，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她没有来得及留给我只言片语，一觉睡着，再未醒来，急匆匆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离我远去，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悲伤和永远的楚疼。
离开母亲的日子，我就像个断了奶的孩子似的六神无主、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又像个无头的苍蝇一样满地打转、神经兮兮、不知所措……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因为出差，我又一次来了那个熟悉的离别的车站。清冷的夜，孤寂的站台，长长的汽笛声，仿佛又把我带进了第一次乘火车母亲送我去参军的场景。
追忆往昔，物是人非。坐在凉冷的车厢里，眼前没有了当初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随着列车的缓缓驶离，透过车窗，我分明看见了母亲，她在站台昏暗的灯光下，张着双臂，随着渐渐疾驰的列车一路小跑……
这离别的车站，又一次让我肝肠寸断，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