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在世时，我每年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年底的腊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因为这一天是我最爱的亲人——外公的生日。他是家里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黄埔军校出身，参加过八年抗日战争的他天资聪颖、才华出众、慷慨正义、忠厚纯良。
原就喜欢和两位淳朴慈爱的老人在一起的我每到这一天，更是一大早便兴高采烈，欢呼雀跃地和表兄弟姐妹们相伴一同步行去河对岸到的外婆家为外公祝寿。因为我的农历生日和外公同一天，且与他老人家性情相投，相处融洽、祖孙情深，所以那些年家里索性就让我和他同一天庆生。
在水利局做水利工程监测，曾參加家乡著名的白莲河水库工程策划的外公和舅舅一家住在景色秀丽，依山傍水的城郊。那里有一到初夏荷花便竞相开放的池塘，满是青草和鲜花的山坡，涓涓流水的小桥……外公家前后都有古朴的院子，水井，还有自家开垦的菜园子，搭建的鸡笼子。小时候每每到来，外婆都会拉着我的小手带我去菜园里采摘新鲜果蔬，配上当地的鸡鸭鱼肉类想着法儿给我和两个表弟做各种好吃的。午休的时候，外婆偶尔会在我睡着后独自一人去田野边自家的大菜园子里摘菜，回来时总能顺路给我带来的各种花朵——春天的樱桃，夏天的荷花，秋天的向日葵，还有冬天的腊梅。因为我喜欢喝茶，喝茶的时候还要看花。有时候我也会忘了这些诗情画意的矫情，可温婉细腻的外婆都记得，并像呵护自己的一个小女儿一样宠爱呵护我。
外公生日那天，全家上下更是一片喜气洋洋、热闹非凡。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围在一起择菜做饭，烧茶暖酒，接待客人，互相说些祝福吉利的话和问寒问暖的知心语。
孩子们饭前在院子里放鞭炮，饭后在屋子里围着火盆烤橘子板栗和糍粑，古老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瓜子糕点，糖果和茶水，我也作为小主人热情地招呼着小客人。大家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男孩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玩画片，丢石子，女孩则在屋子里烤着橘子的火炉边看电视，打扑克……互相给对方梳辫子，讨论当下时兴的发饰，互赠小礼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大人们纷纷从麻将桌上下来厨房准备晚餐，孩子们便三五成群地相约去楼顶或者附近山坡上池塘边唱歌对诗，欣赏黄昏日落。等到舅妈走到门口大声喊道：伢们回來吃饭咯！快回来呀……我们这才依依不舍的归家。此刻，抬头只见晚霞满天，余晖烂漫。屋里屋外皆是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这样如童话般欢乐的日子持续到我大学毕业工作后戛然而止。外公走后，每到岁末年初他的诞辰时，我心里便充满了对他的追忆和怀念。2017年回家乡黄冈参加二表弟婚礼时在舅舅家见到儿时的小伙伴——从深圳回来探亲的娟儿妹妹， 和她一起牵着小坤宝去池塘边的鹅棚看大白鹅，到童年时期流连忘返的山坡和菜园花圃边散步。儿时欢乐祥和团圆美满的回忆再一次扑面而来，只剩无限的缅怀与思念。
记得那天夜里，睡在儿时和外婆一起睡过城郊老屋后房里梦见外婆，梦里的她一身民国月白旗袍褂子，质朴的青蓝色棉布长裤，一个简约的黑色复古发夹将一头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拢在耳后，露出白皙的额头和额上浅浅的皱纹。发尾梳了一个发髻，发髻上还别了一朵栀子花，依稀旧时模样，所到之处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然后看到和外婆形影相随的外公，着一袭立领中山装，复古布鞋，和生前一般精神矍铄，庄重而大气，两位老人皆笑容满面，和蔼慈祥。
而我在梦中则变回了当年那个穿着小碎花连衣裙，扎两羊角辫，不谙世事的小女童，有模有样的让外公和表弟端坐对面演我的学生，我当老师教他们弹唱小曲儿。外婆一如往常地在厨房生火烹茶，忙前忙后，温柔慈爱地为我们张罗饮食起居。
然，而今已与他们阴阳两隔多年，醒来只剩泪水空自落，但见异乡月婆娑。
只能安慰自己，想到他们在世时给了我一个如此梦幻美好备受偏爱与呵护的童年又觉不该悲切。
复又想起旧时外婆家总有邻友探访，一起在种满时蔬和花草的院子里喝茶乘凉晒太阳。老人家每每与旁人提及我，语气里总是充满了柔情与宠溺，各种夸赞与疼惜，说最爱我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和百灵鸟一样的歌声，还有善良到傻气的，孩子的心。
是的，外婆一手带大的五个孙辈里，我是她最为疼爱的小小外孙女儿，常常偷偷给我留一些别人找不见的好吃的好玩的，吃喝用度，玩具头饰……小心翼翼的交付于我并一再叮嘱，只给你的，别让表兄弟姐妹们晓得啰！ 这份偏爱竟这般天真直接，像个孩童。但并无私心的我，常常说漏嘴或者转头就大方分给其他的孩子。外婆见罢连连摇头，嗔怪我是怎么都教不会的傻丫头，生怕我长大以后因为不懂得保护自己而吃亏。
但其实我自幼便是江南隐世才女白落梅笔下的那般性情——内心丰富细腻，如汪洋大海亦如山河湖泊，见溪流亦有情，与草木亦知音。长大后，这种种幽思或交付于音乐或落于文字，让多年来辗转难安的心事与失落亦有了寄托。
落梅老师还曾说：不要大的富贵，细水长流，更觉岁月深长。当下所拥有的，一半真实，一半虚幻，我要自己心中豁达欢喜，不觉有愧。红尘中有太多的委屈，所求不多时，尽可能的善待自己，亦善待他人。想来她的慷慨，亦是清洁的，漫长的日子如细碎文字，真实不虚，窗外的小桥流水，世上的烟火人家，各有所寄，亦各有皈依。
后来我去过许多的城市，走过很多地方，也看过很多风景，尝过很多冷暖，却皆不及外公家门前的小院，门后的山坡，窗内朴素却可口的清茶淡饭，窗外欣欣然的綠色，和茶场远山上唱歌的姑娘……
外公外婆走了，一并带走的是当年城郊小院里袅袅的炊烟和浓浓的乡愁。而我们的孩子却再没有了这样的记忆——如此这般慈祥和蔼的老人，真挚朴实的情感，和我心里的那一片无可取代的世外桃源……
作者简介：白雲溪，忙时弹琴唱曲，闲时种花逗猫，自幼志在琴歌书画的钢琴老师。生在楚地东南，长于清泉溪下。求学江南，现居海南，莲蓬梅花豌豆夹，此是旧生涯。更有玉兰枣树栀子花，种在故人家。平生诗句是山水，一溪云月是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