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害怕那个地方,因为那里有两家寿衣店。
许是门口摆放的花圈上彩色白色对比过于凄惨鲜明以及中间“奠”字的肃穆,年幼无知的我第一次看到便惊慌失措的别过了头,那时的我尚且没有参加过葬礼,没有生与死的概念,只是隐隐觉得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而我们,弱小的人类,并没有能力改变。
后来,十岁那年我参加了人生中经历的第一场葬礼,那是妈妈的奶奶,一位我几乎没有印象的老人。听说她在世时受尽了艰辛,起初是生活的艰苦,后来是半身瘫痪,得病后就几个儿子家轮流住。
当她住在外公家时,那个房间我和弟弟是万万不敢进去的。偏瘫的人身上总是会散发一种味道,那是人体新陈代谢变得缓慢后皮肤表层产生的死皮,堆积久产生的气味,再经由温度的发酵产生的化学反应,那种味道形容不出来但是你闻过一次就不会忘记。不知是出于对衰老的恐怖还是小孩子天生对陌生事物的敏感,我和弟弟只有在妈妈强力要求下才进去过几次。
昏暗的房间,形如槁木的老人虚弱的躺在床上,不太通风的房间弥漫着那股奇怪的味道,老奶她浑浊的眼珠看着我说都长这么大了啊,我不自然地说是啊便再无任何言语,后来得到恩准的我们飞快跑出去了。
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葬礼有那么多的传统习俗,比如里孙和外孙头上白色的孝布应该如何包,脚上穿的鞋子缝的白色布片该是什么样式,灵堂应该如何设置,出殡前应该要怎么做……我只有十岁吧,拉着比我更不懂事的弟弟看着大人们忙进忙出。
茫然和害怕就是我那时候的全部感受了,太小以至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道那就是永别了,没有伤心或许是因为没有感情,毕竟我和弟弟与老奶只有过年才见一次,所谓披麻戴孝便是这样了吧。
真正触摸到死亡是两年前的冬天,那年快过年时我刚从外地到家爸爸就带我去了医院,奶奶脑淤血住院了。
进入病房看到浑身插着管子的奶奶,我忍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几乎尝到了喉咙的腥甜,我试着叫了几声说“是我啊,您大孙子啊,我回来了”,可她的眼皮似是有千斤之重,缓慢地睁开却没有聚焦,看了看又闭上眼了。爸爸说她已经谁都不认识了,也不能吃东西,这几天全靠插入食道的管子喂送流食。枕头上是奶奶花白的头发,我冲到卫生间,大哭一场,因为我不想在爸爸面前掉眼泪啊。
终于,医生的努力和全家人的希冀还是抵不过时间的衰老,我到家的第三天早上,奶奶抢救无效,离我们而去了。姑姑她们都说奶奶是为了等着我这个孙子回来看看才会放心地走。可是至今我想到这里心脏还是想被人使劲掐着一样痛,如果我不回去,她老人家是不是就会多留几天?然后会不会就可以坚持下去?
葬礼上,我作为孙子需要做的事很多,麻木地听着姨奶奶的安排,行尸走肉一般别人指挥一下,我动一下。晚上守灵呆呆地一坐一整夜,腊月的风吹得人手脚冰凉,我不相信那么健康的奶奶说没就没了。
下葬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侧耳倾听可以听到很远。吱吱喳喳不知名的鸟叫声断断续续,拖拉的北风并不强烈却清楚感知。送丧路上女人们用力的恸哭,配合呜咽绵长的唢呐,足以给任何一个过路人带来怅惘。路口的烟火直冲云霄,在空中炸裂发出巨响,是不是指引灵魂摆渡的方向。
挖掘机掘起的草,氤氲在空气里有种青青的味道,幼苗和泥土混合加之凌乱的踩踏,苍凉挫败的无力感竟让我无所适从,火舌舔过火纸,乳白色的烟徐徐长大,被送去另一个世界的衣物燃烧冒出的黑烟,半空中交织缠绕然后一起飘向远方。
仪式完毕人们走后,我和爸爸站在那里,爸爸说不管怎么样,奶奶都在身边。突然停止了几天的脑袋好像开始运转了,我几乎能听到指针的滴答声。我磕了几个头,这叩拜是生对于死的敬畏,没入土壤的眼泪是阴阳两隔的明白,从此音容笑貌都只有在记忆中鲜活。
后来我明白了,衰老和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你怕不怕衰老?怕不怕死亡?
怕,怎么不怕。怎么不怕?怕得要死,可明天还是会来,并且无解。
童年时老想,是不是过了童年,就不再能过儿童节了。那时儿童节出去玩儿很欢乐,怕没有了。
到了20岁左右,想到人总会老的,有一天要死的,心里莫名恐慌,想到宇宙如此浩瀚,我如此渺小。
再后来,就不再想了。衰老和死亡是一个躲不掉、终将分秒不差如约而至的事。恐惧到极点,也就会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但是,知道了最后命定的结果一定如此,便产生了这样的心态:明天一定比今天好,天天都有新感觉,改变不了结果但可以改变结果之前的过程,不将烦恼加身,如此便潇洒快意了。并非自欺,应想透,而后丢掉罢了。
正所谓“未知生焉知死,在有限的生命中,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爱好,尽力去做能做的事,尽孝心尽人事,岂不比妄自担心“老之必将如约而至”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