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到新疆出差,我小心翼翼地把《左宗棠全传》(秦翰才 著)这套书放入行装里。
书中详实记录了左宗棠在福州任闽浙总督时上书朝廷,力保新疆,并做收复新疆军事行动准备,然后,临危受命,率军出征新疆的足迹与历程。
当我读到左宗棠不顾年事已高,两次抬着棺材出征,成功收复新疆的豪迈壮举,我对他从感动上升到了膜拜。
如今,生活在福州的我,便会遥想起左宗棠当年在福州时的情景:身居闽浙总督高位,扶危正倾,心系新疆,寝食难安;力排众议,创办船政局,开启求索救国强国之路;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吐尽的那一夜,白日天朗气清的福州,突然疾风骤雨,城墙全倾。从此,大清王朝一蹶不振,从衰败走向了没落,新疆的命运也跟随着跌宕。
犹记得,一百多年前,他在福州总督府内,烛光下,奋笔疾书,上奏“塞防论”,其词慷慨激昂,有力地驳斥了“海防论”之“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谬论,疾呼“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掷地之声,直冲九霄。
福州既是左宗棠忧劳之处,也是他誓死保卫新疆的起身之地。
犹记得,在风雨飘摇时,他拖着老迈的肢体,从东海之滨奔赴到苍茫西域,一路身先士卒,抬着棺材,山迢水长,黄沙飞漫,在马背上,餐风露宿,跋涉颠簸,千凶万险,九死一生。
其志之坚决,其勇之刚猛,惊天地,泣鬼神。
其壮怀之激烈,如汹涌的波涛,一次次狠狠地击打着我的心,让我无法平复。
因此,我去新疆,一定要循着他曾经的足迹走一走。只是,不同的是,我是坐着飞机和汽车去的,他车马劳顿。我朝发夕至,他历经半年。
飞机抵达乌鲁木齐上空时,正是福州的黄昏,机翼下的新疆天山,如海洋上突然静止的碧波,起伏纵横的形态,仍可见荡漾的余韵。那道道连绵的沟壑就是那浪的底;那巍巍的山峰就是那浪的尖;那时有时无、流来流去的缥缈薄云,就是浪花卷飞出去的细细水花;那终年不化的雪山冰川,就是海水里晶出的盐花。不,那不是盐花,是琼楼玉宇上的怀春仙女,忽焉思散时,毛了手脚,打翻了奶桶,洒下的让人垂涎欲滴的层层奶汁。
阳光闪耀下的群山,时而沉黛雄浑,时而清明靓丽。
天山如此多娇,引得我双眼湿润。
为了这多娇的天山,出征时的一兵一卒,一粮一草,一枪一炮,还有那口随军的棺材,都得由他这个总督殚精竭虑,量入为出。那时,“海防论”派掌管着财政大权,只是站在一旁,阴冷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断炊,闹出笑话,甚至是希望一路跟随的那口棺材里,尽早地装着他。
但让“海防论”派失望的是,左宗棠挺直着腰杆,自豪而稳健地走在自己的土地上,遇来犯之敌,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得其血流成河,片甲不留。这个铁骨的常胜将军,对着自己的脚下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的同胞却充满了柔情,战斗之暇“新栽杨柳三千里”,形成了“引得春风度玉关”“连绵数千里绿如帷幄”的塞外奇观。
只是这道奇观,我要等到下次去观赏了。
随着“哐啷”的着陆声,乌鲁木齐到了。我的敬仰思绪也被拉了回来,抬头仰望,虽然已经17:10,但这座城市上空的阳光仍烈,离它回家的时间还有五个小时哩。
乌鲁木齐作为天山的长子,被母亲紧紧地裹在怀里,并装扮得与东海之滨之城并无大异:一样的高楼大厦,一样的鳞次栉比,一样的车水马龙,一样的熙熙攘攘,一样的“你好”“谢谢”,一样的……亲切如常。
来不及逗留,我一路向西,长驱直奔吐鲁番。而左宗棠1877年为平定此地,兵分三路,攻城拔寨。一群潇湘“水鸭子”,在这极旱之地,一边跋涉,一边荡除以逸待劳的叛军,其艰难困苦,难以想象。
如今,林则徐和左宗棠的塑像,挺立在此,他们和蔼的目光,注视着坎儿井里的水。坎儿井里的水永不停息,静静地流淌浇灌着吐鲁番的葡萄。往复如此,水还是天山上的水,葡萄却越来越甜,越来越大,摘一粒丢进嘴里,甜到五脏六腑,甜得让人忘却这里的天空,一年也难得落下一滴水。
我想,这流水永远潺潺地奔走,是林则徐和左宗棠他们的心愿吧!
看到达坂城标志牌时,是在正午时分了,城里不同肤色和不同装束的人们,悠闲地走在街上。随着屁股底下车轮的不断向前滚动,小城离我越来越远,前方“达坂城旧城遗址” 的标志牌越来越大。
达坂的山体黝黑,裸露着,没有一丝丝绿,也没有一丁丁肉,嶙峋苍浑,直指天穹,如英雄不屈的铮铮铁骨。越走,山口越像慢慢关合的门扇,变得越来越小,崖壁也越来越直峭。三三两两凸出的石块,尖利如刀,只要稍一咬合,就能撕烂几架F16战斗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如此吧!
山口还是当年的山口,只是战斗的硝烟早已远散开去。当年令敌人丧胆的厮杀声被隆隆的机器声取而代之了,那是一辆辆铲车发出的声音,它们是在为高速公路找平的。地上已经冒出了一个个桥墩,路基雏形已成。把险关变成坦途,是神来之笔,是时代的神来之笔。
翻过达坂山隘,沿着白杨河岸蜿蜒前行,阜康市很快就到。
这座城,祥和宁静,绿树成荫,鲜花怒放,霓虹闪烁。不打开地图,不会感受到已置身于西北深处。
欣赏完阜康城美丽的夜色归来,入住酒店的一楼宴会厅内,莺歌燕舞,热闹非凡——河南籍的兵团二代人,自费请了豫剧团在表演,他们用这浓浓的乡音来解乡愁。
这座城,是当年左宗棠麾下虎贲之师集结和供养之地,也是收复伊犁出击之地。他们在这里厉兵秣马,随着左宗棠的一声激愤号令,浩浩荡荡地向着伊犁进发。一鼓作气,前赴后继,杀向沙俄侵略军。鏊战过后,伊犁才重新揽入华夏大家庭的怀抱。
历经沧桑的伊犁,虽被冠以“塞上江南”“塞外明珠”之称,但这并无法囊括其美。
它的山梁深处,山峰之巅,青松苍翠挺拔,一棵棵都卯足了劲,比着高,昂仰冲天。山坡上,牧草茵茵,连绵不绝,一望无际。马、牛、羊在平地上呆腻了,便爬上山坡草地,用嘴调皮地写下大小不一的“之”字,玩累了,或立或坐或躺,享受着和煦的秋日阳光。
奔流不歇的伊犁河是顽皮随性的,它并不甘于陈俗与平淡,看到大树、翠竹、石头要阻捉它,便撒腿散开,泥鳅似的,见缝就钻。无阻无挡时,也不急着赶路,捉迷藏般,扭来扭去,绕它几道弯。所以远远望去,它就像条艺术体操运动员手中的彩带,在苍茫大地上肆意舞动。
只是,这条彩带是湿的,在韵动中,抖出了水,飘散挥洒。绿了麦苗,红了西瓜,黄了玉米,白了棉花,肥了野鸭,润了白鹤……
当左宗棠走近伊犁河的源头时,已驱尽了最后一个侵略者,他松了口气,放下持重斯文,双脚猛地扎进伊犁河中,捧一把河水,往脸上抹去。他不是为了洗净尘和土,而是为了不让将士看到眼眶里的老泪。
嫣红的太阳慢慢沉下,夜晚的大幕在山后慢慢合上,我仍沉醉于芳草鸟鸣,青山绿水间,毫无察觉地徜徉在左宗棠曾走过的土地上,不知了归路。迟疑间,一辆出租车迎面驶来,司机师傅是位哈萨克青年,看他的车内前挡台前放的不是一般的神器,而是一面五星红旗。我便问他为什么不落俗套,而别于他人。他说他当过兵,在边境上站过岗,深知,安拉离现实太远了,只有有能力为他撑腰的国家才是实实在在和最有效的护身符。
这片曾受蹂躏的土地上,觉醒的人越来越多了。想到这,我远离家人的寂寞已然无存。夜里,我头枕着“哗啦啦”的伊犁河流水声,安然入梦。
此行路线
机翼下的天山
伊犁河岸边
伊犁河谷平原
路边即景
乌鲁木齐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