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云散 (上)
楔子
沈悦城整日陷在红木椅里晒太阳,喝着荷花茶吃着芙蓉糕,赏花赏月就是没人和他从漫长历史谈到人生哲学,他无聊地陷在木椅里摇摇晃晃,忽然被一片鹅黄色吸引。
新来的小丫头著着一袭鹅黄色水裙,莲步轻移,墨发上簪钗一颤一颤,眼眸玲珑如水,鹅黄色宽洛水袖下探出青葱十指,容颜令三春失色。
“我听说新来了个能把鸡汤熬成涮锅水的丫头,可是你?”
小丫头不过15.16岁,笑起来甜甜的,声音脆脆,“少爷,那不是我,你记错了,不过我的确有个能把鸡汤熬成涮锅水的朋友。”
沈悦城叹了口气,眸子暗了一些,“我倒是有点想念那个能把鸡汤熬成涮锅水的味道了。”
一
雪菲是沈悦城的陪读丫头,生的有点胖,一双剪水秋瞳明媚的如冬日暖阳,见到谁都是笑眯眯的单纯样。她看见别的丫头穿着白裙子觉得好看,自己也做了一套,结果穿上没有像别的丫头那种仙气飘飘的感觉,反而跑来跑去就像个白团子。
无论何时,无论少爷沈悦城赏赐了多少首饰,雪菲脖子上始终戴着一条已经磨的起毛的红绳,绳子中央坠了一块毫不起眼的灰秃秃的石头,从来不曾摘下。
其他丫头嫌弃雪菲长的胖,总爱把脏活累活都留给她,而且私拿她的各种首饰,雪菲知道了也不在意,依旧笑眯眯的。
沈老爷老来得子,就沈悦城一根独苗,宝贝的很,一心也希望他将来有所作为入朝为官,于是请的教书先生来家里给沈悦城上课。沈悦城其实非常聪明,先生讲过的诗文一遍就过目不忘。雪菲每天早上都给他做鸡汤送过去,等着他课间喝。
请来的教书先生是个寒酸书生,每天都眼睛紧盯沈悦城的那碗鸡汤,偶尔趁课间沈悦城不在时端起来偷喝一小口,再端端放回去,装模作样地捧着经书踱来踱去。
这天课间沈悦城去茅房解了个手,回来就见一身青色长裙的雪菲端着一个小碗怯怯站在桌前,头垂的很低,每次一做错事都是这个表情。
“怎么了,粽子?”沈悦城问她。
胖嘟嘟的还穿着青色衣服,不是粽子是什么。
“少爷,我早上盛鸡汤时出了差错,”雪菲红着脸挠挠头,“错把涮锅水当成鸡汤盛上来了。”
话音刚落,教书先生突然脸色发青,捂着嘴一溜烟冲了出去,自此再也没有来过。当然这是后话。
沈悦城憋不住,笑的栽倒在椅子里,“罚你去买翠微楼的限量蟹黄包。”
雪菲从小和沈悦城一起长大,据沈老爷回忆,那是一个严冬,天气冷的很,风刮到脸上像下刀子。夜晚时分沈夫人诞下一子,下人在沈府门口发现了竹篮里的婴孩,严寒中竟然没有冻死,眼睛又黑又亮,一到沈老爷怀里就咬着手指咯咯笑,笑得眉眼弯弯,脖子上挂着一块黑色的石头,沈老爷觉得机缘巧合,请了奶妈一同照顾将他们俩养大。
不知不觉,十五年已经过去了。
沈悦城踏进父亲的书房时,发现父亲一身灰色布衫坐在椅子上,拿着书要端的很紧,皱起眉头才能看清楚,他突然觉得父亲老了。
“爹。”沈悦城轻唤一声。
“城儿,”沈老爷目光浑浊地缓缓抬起头,“爹最近这心头总是突突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怎么会?”沈悦城走近,“爹一生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心系百姓,为民请命。”
沈老爷缓缓吸气,又缓缓吐出,才开口,“京城来了消息,世子的妹妹病逝了,世子悲痛欲绝。”
“我知道了,今天雪菲上街时还说道路都被封了,漫天的纸钱和白花。”沈悦城若有所思,“这怎么了?”
“城儿啊,”沈老爷颤颤巍巍直起身来,抚上沈悦城肩头,“我见过世子的小妹的画像。”
沈悦城忽然觉得肩上那只手有千金重,他的心蓦然缩紧了。
“雪菲与她八分像。”
沿着扶苏花海一步一步回自己的书房时,沈悦城的脑海不断反刍着父亲的话。
“沈家势力这几年已经大不如从前,爹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将来继承家业的必定是你。沈家上上下下有几百口等你养活,笼络人心,广结官宦是必须要走的路,为父希望你能明白,我们为家族背负的命运。”
沈父定定看着他。
“我决定,把雪菲送进世子府。”
像有一把小锤,一锤一锤砸在他的心头,闷重的疼。
“少爷,你回来啦!”雪菲欢快地跑过来,眉眼弯弯如新月,小心地捧着桂花糕到他面前,鼻翼都沁出细密的汗珠,“翠微楼每天限量供应100份的桂花糕,真是的,为什么这么少啊,我都看见做糕点的师傅坐在窗边悠闲的喝茶呢。”
“哦,因为是翠微楼的大小姐做的。”沈悦城接过桂花糕,愣愣看着雪菲,露出久违的笑容,“辛苦了。”
“其实我想学做桂花糕,但是呢,”粽子在他面前咬着手指憨厚地笑,“你知道我笨手笨脚的嘛,肯定做的没有翠微楼的好吃啊。”
“你回去吧。”沈悦城突然起身打断她,他看着窗外,缓缓道,“我今天累了,你回去吧。”
“哦,知道了。”雪菲乖巧地点头。
二
沈夫人在沈悦城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年幼的沈悦城躲在房间里痛哭,无论谁来送东西,都被他关在门外,三天三夜,他滴水未进,抱着母亲的灵位发呆,几天之内就瘦脱了形,眼眶深陷,面色发青。夜半是比他大一岁的雪菲像只猫一样钻进来,眨着清亮的大眼睛,从怀里掏出还冒热气的香喷喷的蟹黄包,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不知为什么,沈悦城看到雪菲,就觉得非常安心。
雪菲把一个蟹黄包塞进他的嘴里,他怔怔地咬了一下,唇齿间被温热的汤汁烫了一下,知觉才渐渐恢复。
他像丢了玩具的孩子,这么多天,终于一把抱住胖胖的雪菲,在屋子里放声大哭,雪菲任由他抱着哭,哪怕他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了自己身上,直到沈悦城沉沉睡去。
从来没有人真心待他,每个人都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毕恭毕敬,谦卑有理,而在他年幼怕打雷下雨时候,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时候,没有人给他一个拥抱,只有那时的雪菲不计较他的身份,打雷时抱着枕头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告诉他不要怕。
沈悦城负手站在窗前,窗外远处洪雷滚滚,一道白花花的闪电劈下,万千雨水在夜里一掷而碎。
房门突然被拍响,雪菲的声音响起来,“少爷,你还好吗?”
“我没事,你回去吧。”沈悦城愣了愣,回答她。
这么多年了,尽管沈悦城已经长大,不再惧怕雨天的雷和闪电,雪菲依然记得来看看他,这么多年都成了习惯。
一定能够找到其他代替雪菲的办法!沈悦城心中暗想。
当晚,沈悦城卧房的烛火亮了整夜,柔白宣纸上写满了雪菲的名字。
翠微楼每天限量供应的烤鱼堪称人间美味,广告词都是“此鱼只应天上有,人间哪的几回尝”这样高大上的广告词,于是每天楼前都挤满了人,老板也很奇葩,很少出面,听说只有老板的女儿苏浅荫整日坐在阁楼上喝茶逗那只叫黄金的鹦鹉。
只要来买鱼的人太多,楼下炸开了锅,苏浅荫就会慢慢悠悠敲一下那只金铃,说一句,“肃静,排队。”
那只鹦鹉也会跳来跳去,神气地扑棱着翅膀道,“大小姐生气了,排队排队!”
雪菲气喘吁吁地赶来时,还有最后一条鱼,她挤到窗口前刚要开口。
“我要了。”一双骨节分明的如玉手指放下一锭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