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一说起婆媳关系,我总有种肌肉一寸寸收缩紧绷,浑身汗毛竖立倒扎进肉里的恐慌感。
因为我妈和奶奶两人,从我记事起就摆开架势,吹响号角,你来我往,风刀霜剑几十年,把各自都打得元气大伤,狼籍一片,战况十分惨烈。
先是昏天黑地的争吵打架,后来就是旷日持久的冷战。问她们争什么斗什么,他们也说不清,只是不断诉说着自己的委屈,诉说对方对自己的亏欠。其实追究起来,不过是我妈嫌奶奶不给她搭把手,我奶奶怨我妈不叫她一声娘,仅此而已。
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在一个屋檐下明争暗斗半辈子,像一个笼屉上的两只螃蟹,笼屉很窄,谁踩谁垫步脚都能逃出去,可是偏偏都想做那个踩的,不愿做垫的,你拉我拽,最后都熟了。
不知她们两人,晚年回望人生,发现一个一片狼籍,一个到处废墟,会不会反思因为这样的争斗捆绑耗费了一生是不是值得。
我和弟弟、妹妹在这样窒息压抑的环境中长大,对我妈和奶奶的感情都既撕裂又复杂。
有时候,我们同情日渐衰老的奶奶,觉得妈妈不够孝顺。有时我们表现出对奶奶过分亲热时,我妈就哭诉年轻时被奶奶压迫的惨事,搞得我们感觉对奶奶好,就是对妈妈的背叛,对不起妈妈含辛茹苦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的牺牲和付出。
争斗大多因爸爸而起,而他却在争斗中毫无作为,或者无能为力。他说谁,谁都不听,再说狠了,他就成了靶子,新仇旧怨都像利剑一样射向他,最后自己里外不是人。所以,我爸惹不起躲得起,苗头不对,就赶紧逃,免得婆媳争斗溅他一身血。
我想爸爸开始是极力想化解和平息矛盾的,但是后来发现,婆媳是排斥的两级,而自己是个劣质双面胶,他的这点粘性粘不住两股对抗的力量。
说到底,这场旷日持久的婆媳之战,只是两个女人的斗争。
刚开始,我妈对这个新家充满着期待,她知道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很想当我爸身边的贤内助,我奶奶心中的贤惠儿媳妇,小姑子嘴里亲姐姐一般的嫂子。
我妈早听说我奶奶为人刻薄,不好相处。因此从踏进家门的第一天,她就事事小心,处处忍让,吃了亏也不计较,甚至不惜讨好婆婆小姑子来融入新家。她每天早起给奶奶倒尿盆,倒洗脸水,做好早饭才喊婆婆起床。活干到前面,饭吃到后边。
我妈觉得将心比心,只要敬着奶奶、顺着奶奶,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婆婆总会拿她当亲人。
奶奶说,以后不管是儿子、女儿还是儿媳挣的钱,都给我,我给你们管着。
姑姑们都没什么好说的。爸爸是个吃凉不管酸的主,主事管家这样的苦差事,他不稀罕做,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全家都等着妈妈表态,妈妈看一眼爸爸,对奶奶说,行,给娘拿着,反正都是花在这个家。
妈妈奠定的忍让基调为后来的婆媳矛盾埋下了巨大的伏笔。
奶奶当了婆婆,一下子被婆婆的优越感整得飘飘然了。管了家,有了钱,儿子女儿都听自己的,媳妇也能干孝顺。怪不得老话说“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婆”,可算能舒展一口气,过上好日子了。
我奶奶当婆婆当的有滋有味,虽然她不到50岁,走路虎虎生风,说话中气十足,但是却经常起猛了会头晕,干活时扶着腰,越是忙的时候,越是这疼那痒,下不了地,上不了房,倚老卖老、心安理得地享受儿子儿媳的伺候和孝敬。
我妈说对奶奶彻底死心,是因为盖房子。
她说,你奶奶就是铁石心肠,我越敬着她,她越把自己当回事儿,我拿她当婆婆,她当我是软柿子。我想将心比心,换来的不是真心,是狼子野心,我原来相当贤妻良母的心气也渐渐消失了。
你爸又不是个勤快人,家里地里都靠我,我还得上敬婆婆,中敬丈夫,下安姑子。自己在这个家不光要当牛做马,还要做个打不还手做不还口的牛马。
尤其是我妈怀孕后,身子很沉、恶心反胃折腾得她十分难受。早上起不来,倒尿盆、洗脸水、做饭之类的事没法像原来那么殷勤周到,奶奶就有点不满意,说我妈仗着自己怀孕偷懒,还总想吃这吃那,穷讲究。她说她生了七个,都没像我妈那么娇贵嘴馋。
我爸带我妈去城里检查身体,路上经过一个卖拆骨肉的小摊,肉香四溢,我妈馋得肚子直翻腾。她对爸说,想吃点拆骨肉。我爸翻遍口袋,没找出一毛钱。我妈一路上咽着酸水忍着泪回到家。
奶奶做的饭,清汤寡水。我妈妈没胃口,起身进了屋。奶奶跟几个小姑使了个颜色,意思是,你看,嫌我做的饭差了。
我妹妹出生的时候,我爸让奶奶过去看一看,奶奶说,有什么好看的,又一个丫头片子。
这样一来二去,妈妈和奶奶虽然表面客气,暗地里早就暗流汹涌,貌合神离。
我妹出生后,也不知我爸怎么想的,看自家的庄宅哪哪都不顺眼,一根筋地要换地盖房。妈妈苦劝不听。
我爸跟我奶奶说,要换一处庄宅。我奶奶说,你有本事就换,家里可是没钱给你。
他跟我姥爷商量,我姥爷说,你们家的事,自己拿主意,你要不怕费劲,就盖,话说到头里,盖房可不容易。
我爸说,再难也要换。
很难理解,我爸那样懒,居然对盖房如此执着。
我妈妈做梦都没想到,结婚之后会这么难,先生孩子,走了两遭鬼门关。还没喘口气,又要盖房。农村盖房都是亲力亲为,一处宅子折腾半条命。
换的房子地处村南,原本是一个大垃圾坑,要想盖房,先得垫坑。这一垫就是一年,盖房又折腾半年。这期间的各种难处,无法尽数。我爸要面子,觉得一个大老爷们求人跌份儿。缺东少西、借车找人,都是我妈去做。当时我妹妹还吃奶,营养跟不上。我妈一筐一筐被砖头,累得肩膀都抬不起来了。
姥姥姥爷心疼妈妈,让大姨夫开着大车给拉了两天土,二姨夫给买了几袋水泥,大舅小舅做了几天泥瓦匠,姥爷给砌了东面整道墙,姥姥把我和我妹带回家……
奶奶说腰疼,腿疼,只能做做饭,除了老实厚道的四姑姑干活不惜力,其他姑姑都好像盖的不是自家房,干活逃懒耍滑,只图稀罕热闹。我爸催着就干会儿,不催就跑走玩去。
一个灶台吃饭,一块堆盖房,两家人互相看不上。你嫌我说不好听,我嫌你办事不地道。矛盾不断滋长。一言不合就开吵吵,好几次拉开架势要打架。
姥爷气得直嘬牙花子,只跟姥姥生气,说“你给段珍嫁的什么人家?一家子心术不正,不给他干了。”
姥姥没话可说,只是一声一声长长地“哎——”。
第二天,我姥爷还是带着我大舅和小舅,给我爸和我妈盖房。咋办呢?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闺女。
房子千难万难总算盖好了,我妈说,爹,您进去看看。我姥爷说“你们好好过,我不进这家门。”随后扭头就走。
因为盖房子,婆媳的矛盾由此扩展成两家人的矛盾,使本就脆弱的婆媳关系更加雪上加霜。奶奶对妈妈的不满直接写到脸上了,妈妈对奶奶的怨恨也毫不掩饰。
房子还没刮大白,家里人都住进去了。我妈看着这灰不拉叽的墙,抱着我和我妹,哭得撕心裂肺。我妈说,“红记,不管怎么,俺娘俺爹俺兄弟,帮咱们把房子盖起来了。以后你好好干,让我们娘俩跟你过上好日子。”
我爸沉浸在新房的喜悦中,对我妈的哭既不理解,也无意深究,“你哭啥嘛?房子盖好了,还愁没有好日子?”
妹妹两岁的时候,家西边的棉花地大丰收,我妈和花姑整整摘了一天一夜棉花,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棉花堆在院子里成了一座山。棉花卖了1000多块钱,去年地里收成4000多,一共6000多块,都给了我奶奶。
我妈和我爸都觉得家里有钱了,干活更起劲儿了。
到春种时,我妈对奶奶说,娘,您给我3块钱买山药芽。
奶奶一听要钱就拉下脸,什么钱都跟我要,结婚那60多块钱的磕头钱,都给了你们,为啥不花那个钱?
我妈说,结婚都三年了,那60块钱,早花完了,红记抽烟,修房盖屋,买绳子、买奶粉,都是这个钱。哪还有钱啊?
我奶奶白我妈一眼说,钱没有,要钱,跟你娘家去要去。
我妈说,3块钱您都让我跟娘家要?我种棉花种地那些钱呢?
我奶奶说,早都花了。
我奶奶就像只吃不吐的貔貅,说什么都不给。问她那钱的去向,我奶奶一口咬定,就是花了,花哪了,也说不上。说急了,就哭天抢地,撒泼打滚,骂我爸是白眼狼,我妈是白骨精。
这钱死活要不出来,我妈和我爸胡乱寻思,该不会是给了东吉我二姑家吧,要么就是给了南早现我三姑家?
后来我妈从我姥爷那借了3块钱,跟拐喜奶奶一块儿去买山药芽,拐喜奶奶说,段儿,你老说你手里没钱,你婆婆咋还借给虎子家6000块钱盖鸡舍?
虎子是我奶奶的一个外甥。
我妈一听就火了,自己3块钱山药芽钱不肯出,借给别人钱倒大方。奶奶的胳膊肘往外拐,爸爸也不理解,她埋怨我奶奶,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办事?谁远谁近都分不清?”
爸爸为这些钱跟奶奶大吵一顿,最后在全家人的压力下,奶奶终于和爸爸一起把钱要回来了。
我妈是个勤快人,一睁眼就像个陀螺一样,干这干那。我爸则相反,眼里看不见活,油瓶倒了都不扶。
我奶不到五十岁就当了婆婆,每天吃过饭放下碗筷,就往麻将场里钻。有时候带着我和我妹,但总是很不耐烦地打发我们自己玩。
我爸跟她说,您也帮我们干点活。
我奶奶说,你还不干呢,你让我干?
我妈也说,您也干点活。
我奶奶说,我都棺材瓤子的人了,干了一辈子了,我还给你干?
我妈就听不惯这句话,心下一阵委屈,她好想冲着奶奶那张刻薄的脸吼,什么叫给我干?这都是我的活?你们不吃不喝不花?怎么都成了给我干?这是你家还是我家?怎么成了给我干?你们谁都不要给我干,我干的也不给你们任何人,我以前干活挣的钱呢?你给我,以后什么活都不让你干。
但是妈妈没说,大口大口啃着馒头把到嘴的话硬生生咽下去。算了,人家是婆婆,偶尔给带带孩子就行了,她不干,我干。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爸妈常常因为柴米油盐的家庭琐事闹矛盾。矛盾的焦点主要围绕着爸爸的懒,爸爸地里活不愿意干,总是撺掇着妈妈去干,他更喜欢在家做饭或者抱着孩子去街上溜达。
我妈跟奶奶抱怨说,红记太懒了。
奶奶思路清奇地说了句,还不是你惯的。结婚之前,红记就不这样。
我妈说,我来你家才几年,你养儿子几年?自己儿子不成器,反倒怨媳妇。什么逻辑?
就这么一场关于谁把我爸惯得这么懒的争论就开始了,争论到大半夜,困极了才偃旗息鼓。
我妈怨我爸懒,是奶奶教子无方惯的。但最终是自己选的男人,打落牙齿也只能肚里吞。我奶奶恨我爸爸弱,降不住自己媳妇,连累娘被一个外人数落。
不满和委屈猜忌和怀疑像病毒一样在这个家蔓延,奶奶、姑姑、爸爸、妈妈在同一个屋檐下,小心地拿捏相处的分寸,因为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可能爆发一场家庭大战。
一天, 奶奶发现家里棉门帘没了,怀疑是我妈偷走,给了娘家。她绕着村找我妈,在我姥姥家门口骂,直到我舅舅们下班快回来了,才转到东吉自己二姑娘家,跟闺女控诉我妈妈的恶行。
我二姑说,娘,这不是你的棉门帘?我拿回来,想着给你洗洗再送回去。
我妈妈得知奶奶冤枉她,还堵着我姥姥家门口骂,再也无法忍受,她指着奶奶的房门,大骂,“我种地挣的钱都给你了,我偷一个破棉门帘干嘛?你自己闺女偷的,你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你脏心烂肺了,才会这么冤枉人。”
我奶奶自知理亏,被骂得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直到我爸找我二姑,我二姑跟我妈赔不是,我妈才消了气。
这个棉门帘后来一到冬天就挂到屋门口,挂了几十年,后来我奶奶死的时候,我妈妈撕吧撕吧,铺在棺材里,做了奶奶的裹尸布。
农忙之时,我爸和我妈要去忙地里活,让奶奶帮着领孩子。
奶奶跟我爸说,你让你媳妇跟我好好说,服个软,我就给你领。
我爸回来跟我妈说,你跟咱娘说说,让她给咱领着孩子,咱们好干活。
我妈说,你咋不去说?
我爸说,我说不顶事。
我妈一梗脖子说,自己亲孙女,看着办。她愿意领就领,不愿意领我自己带。
一个拧一个横,针尖对上了麦芒。
那时我四岁,可以自己玩,或者跟在奶奶屁股后边打麻将了。妹妹两岁,离不开人,妈妈下地时就拉上板车,在板车上铺上小褥子,让妹妹在褥子上玩耍睡觉。
浇地时,地头太长,我妈就抱着妹妹,把她放在地垄上,浇一畦,抱一畦。
有一次,妈妈拔草,把妹妹放在地头阴凉的地方玩,玩着玩着睡着了。我妈拔完草,把妹妹抱起来一看,背上竟然爬着一层蚂蚁,妹妹娇嫩的皮肤上咬的都是小红点。我妈妈气得把蚂蚁碾碎,把蚂蚁窝都捣毁,抱着妹妹哇哇大哭起来。
奶奶其实不是不想给妈妈带孩子,毕竟同村当了婆婆的人,像她这样腰不酸、背不驼,都天天下地干活。当她放下碗筷摇着蒲扇去打麻将时,村里人夹枪带棒的话她听着也刺耳, “看人家着婆婆当的,真是清闲,又不用不领孩子,也不用下地。天天吃了就玩。”“上午最后一场走,下午第一场来,麻将一场不落,孩子一个不看。”
可是话都说死了,谁都摸不下脸来服个软。妈妈看起来柔弱,可也是个硬茬子,宁可自己抱着孩子耕田种地,也不肯跟她说个好话。让她这个婆婆怎么好有台阶下?
不蒸馒头争口气。
奶奶的权威接连受挫,她觉得自己必须捍卫自己做婆婆的尊严,怎么能让儿媳妇骑在脖子上呢?
我奶奶把不穿的秋裤给了邻居小云奶奶。小云奶奶纳闷说,你孙女不用嘛?孩子才一岁多吧。
我奶奶说,人家也不靠我,我给她干嘛?”
小云奶奶说,瞧你说的,老了还得靠儿子儿媳。
我奶奶说,我靠东吉闺女女婿,也不靠儿子儿媳。
我奶奶这番骚操作本意是刺激我妈,让我妈赶快低头服软。
可是这番话传到我妈耳朵里,恨得牙直痒痒,自己孙女不管不问,对别人孙子倒是挺上心。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她心下发誓,就是累死饿死,都不靠你一指头。
奶奶发动自己娘家人,给妈妈施压,让妈妈给她道歉,向她服个软。明点事理的人,就让妈妈让着点奶奶,她毕竟是老人。
妈妈不吃这一套,谁来劝说,妈妈都是,您看别人家婆婆什么样?你再看看她?别人家都是千方百计帮衬儿子儿媳,她挖坑使绊,对儿媳妇比外人都不如。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往下过。上次我奶奶私自把钱借给别人的时候,我妈和我爸挣了钱就不敢再给她,都是自己拿着。
一天,我妈从地里回来,正听到我花姑跟我奶奶说,这个钱,你别都给了小凡(我三姑),给我留点钱买个自行车。当时三姑说下了对象,正在筹备结婚的事。
我妈一听,心提到嗓子眼,赶忙跑到衣柜的橱柜里找,果然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攒的5000多块钱,都不见了。我妈喊我爸,红记,我的钱呢?
我爸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妈。我妈一下子明白了,这些钱被我爸偷偷给了我奶奶。
你把钱给我要回来。我妈声嘶力竭地喊,巨大的悲伤击倒了她,她支撑不住,软倒在地上。
我爸不知所措,傻傻站着。三姑听到动静,咣当一声踢开门,说,我花的是我哥的钱,关你个外人什么事?
我妈蹲在地上,哭喊,你哥的钱?你哥能干什么?家里哪一分钱不是我挣来的?
三姑横眉立目,指着我爸的鼻子说,哥,你就让她这么欺负我,这么欺负娘?
我爸眉头都拧成麻花,说,哎呀——,都别闹了,消停消停吧。
三姑转过来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妈妈说,你要是看不惯,滚回你娘家去。
她的食指像鹰的喙,似乎要在妈妈的头上凿出一个洞来。
妈妈头顶天旋地转,耳鸣声嗡嗡轰响,她感觉家就像黑洞洞的井,不管如何歇斯底里地挣扎,都爬不出来。日子就像那长长的地头,永远有锄不完的地,拔不完的草。
她防得了婆婆,防不住自己的丈夫啊,说到底还是人家母子兄妹情深,自己做牛做马,都是给人家做嫁衣裳。
我妈心灰意冷,抱着我回了姥姥家。这条路很近,她回想起嫁过来时候,爸爸骑着一辆自行车,把她从娘家接到婆家,感觉还没坐稳就到了。现在她抱着孩子,腿上好像千斤重,一步步往回挪,娘家遥不可及,她好像永远都走不到。
她看到姥姥正坐在门口低者头盘蒲团。“娘”,哀凄凄地叫了一声,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这么多年的委屈和心酸,妈妈不知从哪说起,只是抱着姥姥流泪。姥姥跟着我妈一起哭“我那苦命的闺女哦!”
闺女在婆家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我姥爷气得坐不住,在院子里团团转。我大舅二舅要抡起锄头就要去找我爸算账,被我姥爷拦下来。家里人一商量,说过不下去咱就离吧。当时舅老爷正好在姥姥家,听到我妈过的日子,说,“这年头,还兴媳妇受委屈啊?过不了就离,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有我二姨,劝我妈不要离,她说,她骂你就跟她骂,她打你就跟她打。真打你还打不过她啊?你就得厉害些,不能让她骑到头上。再说你怎么离婚,撇下孩子你舍不得,带俩孩子你不好嫁。就是再嫁了,人家待孩子不好,你也不让。离婚,你就没个好。听姐的,你就指望孩子,你婆婆还能活几年,孩子大了,你就享福了。
我妈回想起结婚前二姐百般阻挠,不让她嫁过去,现在二姐又劝说她不要离婚,心下更是酸楚,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了。
我妈在娘家一住就是三四个月,期间我爸来过好几次,让我姥姥数落了一通,让小舅踹了几脚,让我二姨骂了个狗血淋头。我爸都受了,又是赔罪,又是发誓保证,什么法都用了。
我妈无动于衷,她心里苦水太多,不是几句道歉能倒干净的。我妈只觉得身子乏的很,听别人说的话就好像从天边传来似的,半天反应不过来。她整天懒洋洋的,吃什么都没味儿,看什么都想哭。
我二姨看我妈神情恍惚,呆呆傻傻的,时间长了,怕闹出病。就想着法的劝解我妈。
一天,村里在大街口放电影,全村人都去凑热闹。我二姨领着我,拽上我妈,去占座。电影还没开始,人已经满街满巷。二姨说,你们占好座,我去趟厕所就回来。
二姨回来时,眼圈都红了,她拉起我妈说,带着哭腔说,别看了,你现在就回家,赶紧回家领孩子去。
我妈说咋啦,咋啦,你看看红记把孩子带成什么样了?我二姨指着远处让我妈看,我妈一看,人群中一个人穿着大氅,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孩子头发乱蓬蓬的,脸好多天没洗,被泪痕和鼻涕冲的一道一道的,乍一看,像是从煤堆里爬出来的小鬼似的。
我妈鼻子一酸,用袖子抹着眼泪,走过去,杵了我爸一拳,把孩子接过来扭头就走。我爸懵了,醒过神来,赶紧追上去——
我妈给我妹妹洗了脸,换了衣服,我妹才显出个人模样来。爸爸求妈妈回去,妈妈说,你们家把我闺女都养成个小叫花子了,这可是你自己亲闺女。我真是瞎了眼,进了你家门,跟你过不下去了,咱们离婚吧,孩子归我。
爸爸一脸懊丧地回了家。
第二天,妈妈早上喊肚子疼,姥姥一看,妈妈脸色惨白吓人,一掀被子,褥子上竟然有一摊血。
姥姥吓坏了,让我大舅二舅赶紧送医院。
医院诊断是子宫肌瘤出血,可能是情绪波动和压力过大可导致内分泌系统紊乱。医生说,这种病得看病人身体和心理状态,要是血止住了,就能好转。要是失血过多,可能有生命危险。
姥姥和姥爷哭天抢地,“闺女哇,我那么好个闺女,才嫁出去这几年,怎么就成这样了。”
二姨说,“这都是让那家给气的,太不是东西了。”
病急乱投医,姥姥请来了姨姥姥,姨姥姥是个神人,能知吉凶祸福,能治疑难杂症。我妈小时候曾寄养在姨姥姥家,姨姥姥对她跟对自己闺女一样,她心疼地扶着妈妈的脸颊说,“段珍,你命中注定有这一劫,渡过之后就是福报,浴火重生越来越顺。相信姨姨,你的福报在后头,路还长着呢。”
小舅脾气爆,正值血气方刚,我妈住院第二天,就抄起锄头,找我爸算账了。当时爸爸不在家,小舅叫门不开,就“咚咚”狠踹,嘴里叫骂着,你个老不死的,太心黑了,我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偿命。
奶奶看小舅要杀人似的,把门锁的死死的,小舅骂了一下午,用锄头把大门凿了几个坑,锄头柄都凿坏了,才被大舅拉回去。
那时,我和妹妹已经被爸爸领回了家。我记得,一天晚上,妹妹都睡了,大舅带着一只烧鸡来接我们。我爸叫醒妹妹,围坐着一起吃烧鸡,大舅看着我们吃得香香的样子,红了眼睛。我问,舅舅,你咋哭了?我妈妈呢?
大舅说,你妈在你姥姥家呢,明天让你爸带你们去看妈妈。
我妹妹困极了,吃着鸡腿又睡着了。
我躺在床上,听见大舅对爸爸说,我姐身体怕是不行了,你带着孩子们去看看吧,她怎么说现在都还是你老张家的人。
那晚,爸爸翻来覆去,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睁着眼挨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爸爸带着我们去了医院,我妈身体瘦成一把干柴,眼睛一瞪一瞪地盯着房顶。他陪在我妈身边,端屎端尿。没人的时候,就握着我妈的手,在我妈耳边说话。
他说,段珍,我对不起你。你好了跟我回去吧。我都想好了,咱们跟娘分家过,各过各的,再也不打架不生气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好好养孩子,好吗?
你看,你不在家,小慧小敏天天哭着跟我要妈妈,孩子们都想你。
不知是姨姥姥的话给了她勇气,家人的支持给了她底气,爸爸的诚意道歉让她心软,还是记挂着两个孩子,妈妈竟然奇迹般地一天天好起来,半个月后妈妈出院被爸爸接回了家。
树大分杈,子大分家。我爸利利索索地跟奶奶分了家,奶奶的两亩地给爸爸妈妈种,一年分给奶奶300斤粮食,300块钱。以后两家分锅吃饭,不在一锅里搅和。
后来爸爸又盖了四间厢房,开了偏门,带着我妈和孩子搬进去,独门独院,跟奶奶家更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家人了。
妈妈不动声色地看着爸爸跟奶奶分了家,没说一句话。鬼门关里走一遭,后半辈子得换个活法。
此后,妈妈更忙了,农忙种地,农闲时就外出打工,挣了钱添置家具,给我们买这买那。妈妈手里有了钱,心气也足了,走路都哼着小曲。妈妈是个知足的人,她相信姨姨的话,劫难过后福报就来了。
而奶奶本来有机会更我家缓和关系,可是她总是端着架子摆着谱,一句话扔过来恨不能噎死人,连我爸都怕了她。
1988年正月,爸妈终于得偿所愿,生了个儿子,爸爸兴奋地不知怎么好,翻着字典研究好几天,取了个名字叫卓龙,寓意人中之龙。
爸爸觉得这是个缓和婆媳关系的好机会,他推开奶奶屋门,探着头跟奶奶说,娘,您有孙子了,过去看看吧。
我奶奶眼一斜说,怎么啦,需要看孩子,才想起有个娘吗?
我爸好似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尾。
小龙八个月的时候,生了口疮,奶喂不进去,一宿一宿哭。爸爸没办法,去找奶奶,娘,你看小龙老哭,是怎么回事,您去给看看?
奶奶说,叫我看干嘛?我又不是医生。
爸爸照着自己脸扇了两巴掌,恨恨地骂自己,我真是多余问你。
奶奶并非不关心我们,她把几个女儿都打发嫁了人,一个人生活渐渐显出孤独落寞的光景来。她有时暗戳戳地在爸爸和孙女、孙子面前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盼着我们过去看看她。有时甚至主动招呼我们过去她那吃好吃的,还让我们把吃的东西讲给爸爸妈妈听。
我妈从不阻止我们去奶奶家,她只是忙着自家的事,忙着挣钱,眼里已经没有了奶奶。
二十年白驹过隙一般,妈妈和奶奶老死不相往来,见面都不打招呼。只有在过年待客时,妈妈才踏进奶奶的家,帮着做菜摆席,招呼客人,完成节日赋予的团圆任务。
这二十年我们姐弟三个成家的成家,工作的工作,毕业的毕业。村里发展日新月异,年轻人都搬去楼房住,村里只剩寥落的几个衰老的身影,讲着老故事。
爸妈把农村的地租出去,到城里去打工。
一天,妈妈正在清扫餐厅,爸爸在她面前缓缓坐下,小心翼翼地说,她奶奶病了,吃东西咽不下去。我带她去医院查查,你给我几千块钱。
我妈没说话,转身去宿舍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说,卡里有5000,你拿去用吧。
奶奶是咽喉癌,当听到癌的时候,奶奶果断地说,不治了,回家等着吧。
奶奶需要有人照顾,爸妈一商量,最终还是决定让妈妈辞职回家照顾奶奶。
奶奶躺在床上,妈妈给奶奶做饭洗漱。
两人不多说话,奶奶躺在床上,静静等着生命的流逝。她常常瞪着天花板,一瞪一上午一下午,仿佛上面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二奶奶来看她,她幽幽地说,你说这些年刚觉得日子舒坦些,孙子孙女大了,哪次回家都给我三百二百。我吃不清花不清。现在却得了这样的恶病,不用吃了,也不用花了。你说我是不是年轻时做下什么损阴德的事了?这话好像说给二奶奶,又好像说给自己听。
二奶奶依旧是那个好赖话都不说的闷葫芦,只是给她往上扯了扯被单,让她别胡思乱想。
一天, 妈妈给奶奶喂了饭,奶奶突然拉住妈妈的袖子,指着衣柜里说,衣柜的暗兜里有九百三十块钱,你去拿出来。
妈妈翻出来一沓手绢包着的钱,里面块块角角,卷得整整齐齐,妈妈递给她。奶奶没有接,轻轻地、慢慢地说了句,你收着吧。
妈妈收过钱,走出屋门。轻柔凉爽的晚风,吹得妈妈身心通透,好像要飘起来。
她在门台上坐下,仰头看天,天边的乌云像小孩子不认真的涂鸦,灰扑扑潦草地地堆着。不一会儿晚霞破云而出,绚烂浓烈,像大师的妙笔,把整个天空点染成了一幅醉人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