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爱无忧(26)

我们再次出发了。

在车上表嫂问了我同样的问题,“璀璀今年几岁了。”

“你看呢。”我也是给予同样的回应。

“二十四五吧。”

“嗯嗯,对对对,嫂子真是好眼力。”我给个赞,哈哈。妈妈在一旁笑得很无奈。

县城不大,很快便驶进山路。几十分钟的颠簸,一路都有狗冲我们叫唤。离目的地不远了。

爸爸老是问,你记得这里吗,还有这边,那个水塘,有没有印象。

怎么可能还记得。上次去姨婆家是十年前,琳琳结婚,那年我高中毕业,高考失利,准备上补习班。我只记得有一栋两层的简陋木楼,还有因为没及时跟表婶打招呼,被爸爸说了一句,“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喊人”。

车子开进一个宽敞的大院,几条狗狂吠着扑过来。大表叔两鬓霜白,由于长期喝酒的缘故,脸上铺满了潮红。他走到院子里把狗儿们哄开。我们下车。新房子修建气派,三层楼房,屋顶的装饰设计颇有考究,复古的檐角,做有鱼和鸽子的雕塑。院子宽敞,种了香水玫瑰和草莓,还有一些茂密的草本植物。三条大白狗收住了嗓门,雀跃地围了过来。一只下司,两只田园,黑鼻子的偏瘦,粉红鼻子的要胖一些,粉红胖子气场吓人,估计是狗老大。远处还栓着一只脾气暴躁的小哈巴狗,表叔说那狗会咬人。

姨婆在里屋躺着。表婶把她扶了出来。我已记不得印象中姨婆的模样,出现在我眼前的她,满头银发,双目炯炯有神。“幺。幺,你们来了啊。”她招呼我们。

“幺”是一个对晚辈的昵称,姨婆喜欢这样喊表叔,喊爸爸。

“姨妈。”爸爸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姨婆耳朵不好,同她说话得用大声。她说话的声音也细弱蚊虫,爸爸几乎把半张脸贴到她的嘴边。他们像说悄悄话那样交流,我看见爸爸的脸上流露出孩子般的神情。

我确信这次的行程会带给所有人很强烈的幸福感。

记忆中那栋两层的简陋木楼现已没有住人,呈废弃状态。门口的木桩上偶尔会栓一头牛。表叔带我去老楼里看刚出生的猫崽。三只小猫蜷缩在破纸箱里,两只麻色,一只黄色。黄色那只连眼睛都没睁开。猫妈妈从阁楼的横梁上伸出头,警惕地看着我。

后来的整个下午我都和小旗在一起。他带我去路边摘樱桃。表嫂过来帮忙,身轻如燕地爬上树,把结樱桃的枝桠连带折下来,递给我,我接了好多,不一会儿手上就有满满的一大把。小旗又带我去山背后的树林里,我们坐在一片青草地的大石头上吃樱桃。一群山羊在林子里咩咩叫。“这个别扔。”他说。红色果实吃完后,小旗用树叶把山羊引了过来,试探着给它们喂食,它们嚼得津津有味。

黄昏时我们返回。

晚饭是面条。姨婆特地吩咐表婶做的,因为爸爸最爱吃面条。

好大的一碗,拼命吃,最后几口就着酸菜艰难地吞下去。

吃过饭后表叔把制氧机推出来,这是姨婆的生活里每天必走的程序,吸氧。大概一个小时。表叔手把手教爸爸操作,虽然爸爸再碰这台机器的概率几乎为零。

暗蓝色夜空笼罩着寂静的院子。我坐在矮凳上,粉红鼻子摇着尾巴过来了,它站立起来,前爪搭在我的腿上,轻咬我的手。而我也会在不经意间神游,想起某个人,或者一些愉快的事。

“上山吗。”表哥问,未等我回答,他又说,“还是算了,你跟不上我的。”他背上猎枪,牵着他钟爱的下司犬打猎去了。

四周逐渐低沉下来,黑夜降临了。田地里蛐蛐儿不停叫唤。

表叔端着茶杯坐到我身边,他身上散发出厚重的酒气。“吃点儿这个,你表婶今天到镇上买的。”他从散装袋里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鸡蛋糕。刚一拆开,粉红鼻子便凑过来了。我分了小块给它。它吃东西的样子真可爱,伸手摸摸头。

“你喜欢吃吗。”表叔问。

“嗯?”没反应过来。

“喜欢的话我明天杀一只给你吃。”

“噢NONONONO,”我急忙摆手,“不吃不吃不杀不杀,不杀这太残忍了。”忽然间想起救助站里的狗。每年冬至志愿者们都自掏腰包印海报传单上街发放。“不过啊,有些狗就是养来吃的。”靡靡曾经大发感叹,“让它过来,它高兴地朝你跑过来,你一棒子敲下去,没敲死,令它头破血流,呜咽着跑开,你再喊它,它还是会跑过来。它就是这么信任你。”

“在这边没什么好玩的,挺难熬的吧。”表叔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灌水似的。

“不会啊,不难熬。我就喜欢这样坐着。”这是心里话。

粉红鼻子端坐在我的脚边,眼睛直视对面乌黑的山坡。偶尔会有几点闪亮,它狂吠起来。闪亮熄灭,它也收声。

“你哥哥已经走到那里了。”表叔指了指漆黑山头有亮点的地方。

晚上和妈妈睡一个房间。不知道是谁的房间。床单上黄绿色的花纹很有春天的气息。窗边的圆桌上摆着未完工的十字绣,每一针都很精致。墙上挂了三幅颜色各异的滴水玫瑰。蓝色的那幅我在大学里绣过,后来因为绣错了颜色被我一把火给烧了。

“姨婆休息了吗。”

“嗯,吸过氧就照顾她睡下了。”

“爸爸看起来挺开心的。”

“当然了,家里的长辈越来越少,见一面少一面。”难得有机会让时间慢下来。难得,不是来去匆匆。也难得,放下很多关乎脸面的事。“这几年你爸爸太穷了,贫穷让他觉得没有尊严去见任何一个人。”

我知道。因为这种毫无尊严的贫穷也深刻影响了我。无论走到何处,无论笑容有多么灿烂,总会有人怀着各种目的,走过来善意地提醒,撕开你心底的疤痕。让你时刻保持清醒,时刻清楚自己的定位。你,只是个穷人。

摘樱桃的时候嫂子问我,“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琳琳只比你大一岁,”她也是惊呼,“现在小孩都十岁了。”

“我知道,十年前她奉子成婚,我来参加婚礼了。”她结婚的时候好像还不到二十岁。十年后二十九岁的我,再次来到这偏远乡村看望长辈,在这里的人眼里二十九岁的我完全就是一个骨灰级大龄剩女。嫁不出去的老女人。

“现在拿钱回家吗。”

“每个月都拿。”我指的是给父母寄生活费。

“你那点工资,拿了还够不够用。”

“还行吧,我的开销并不是太大。”

“你还是,给自己存点嫁妆吧。”她无比担忧地说。

嗯,谢谢关心。很多事,即便你不提起,我心里也是有数的。就比如,我永远不会对现状满意,所以也注定了我会活得很痛苦。再比如,我在快活的当下,你突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一定要把家里撑好啊,家里可就靠你一个人了”。嗯嗯,我知道的,谢谢关心。请叫我顶梁柱小姐。

诸如此类。这些话听多了,反而对我构不成压力。

该睡觉睡觉,该做梦做梦。

在梦里我又回到商场上班。不想让以前的同事看到我,除了求人力资源部的顾姐重新安排岗位之外,我还用一块厚厚的塑料布把脸包裹起来,只露两只眼睛。我冲进去,不想看见任何人,也不想被人当成笑柄。电梯许久不停,打开门,竟是横向飞走,大风灌进来,风力强大,塑料布被掀飞。路过了很多地方,从天上的角度看下去,我看见另一个自己。一个人在客运站排队买票,一个人去别人的小区里闲逛,有只边牧和它的主人在玩飞盘。我还看见以前白云区的那个家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在等我回去,而我也不会再踏足彼处。你走,我也跟着离开。那个到处都有你的残酷的地方。心里没有可以牵挂的人,真的会空荡得难受。我跟随电梯飞到雪山脚下,对着皑皑白雪大声呼喊庆辰的名字。

然后,你出现了。你说,你神经病吧。

然后,我醒来。一身热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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