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三双鞋子,红线已经不够了。天向晚。
枫叶没有全红。冷风欠浓。明明昨夜的雨,地上落花落叶一片一瓣也无。怪异的事情见得多,没见过的怪异的事情也多。听来的不如见到的可信。
他什么都不相信。
五天前喝酒的时候遇到了一位黑胡子老者,双眉尽白,鬓发染雪。
只有胡子是黑的。
他不轻易跟别人讲话,要么是老友,要么是黄泉前的问候。
给钱,杀人。天经地义。
有人买,有人卖。
遇到黑胡子后,他居然想笑。
因为太丑。
“你为什么只有胡子是黑的?”
风吹酒旗,鹰在蓝天上移来移去。
黑胡子拿他面前的酒,倒碗里后,看他。
“你的剑为什么又是寂寞的呢?”
他已然厌倦了,便低下头来,额前的发遮住眼。眼埋进额前的发。
这黑胡子也定是个无趣人物。
这座城里面认识他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五天后要见的段公子。
要是一座城里起初只有一个人认识他,那就是他还没有拔剑。
要是整座城的人都认识了他,那他一定拿到了黄金白银,身边有酒和女人。
相识的人不会轻易谈起来他的剑,太冷太绝。
不相识的人也不会轻易谈起来他的剑,太隐太庸。
他不认识黑胡子,他只是想聊聊天。
他甚至不是想聊天,他只是想笑。
黑胡子喝完碗里的酒,临走前不发一言,直盯盯地看着他。
黑胡子起身,话语从上面传下来:“因为人寂寞。”
他继续喝酒。
又听见一句:“话语不落,难道还是生着的?”
无趣的人说无趣的话,他听得多了。
黑胡子长着黑胡子,看来也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儿。
现在山上有冷雨的痕迹,泥泞。
却干干净净,一片落叶落花也无。
他不是一个轻易机警的人,他对女人与女人递过来的酒,从来没有机警过。
他本来可以死几百次。
他从来不浪费自己的机警。
现在却想起来黑胡子老者:“话语不落,难道还是生着的?”
化雨不落,难道还是生着的?
“你的剑为什么又是寂寞的呢?”
“因为人寂寞。”
人不寂寞,剑也不寂寞。
空山里头,什物也无,他感觉到了寂寞。
难道还是生着的?
显然不是生着的。
这空山里的所有花花草草,显然不是生着的。
生着的为什么不落叶呢?
雨并非小雨。
生着的为什么不死去呢?
拒绝代替不了死亡。
他摸了摸腰侧的剑,有些冷,有些冰。
他突然感到了悲哀。
他已经五年没有提前摸过自己的剑了。
只在杀人时拔出。
杀人后擦拭。
杀人前与杀人后,他从不摸自己的剑。
他没有必要提前预习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不过是白剑,血剑。
现在,他却摸了自己的剑。
冷。
杀人时手不能冷,要恒温。
杀人时心也不能冷,要有温度。
只有眼冷。
他像碰到蛇一样,赶忙缩回来手。继续向上走。
段公子的剑法,城中一流。
而他的剑法,没有人评说过。
见过的人都死了。
他的名字只有需要知道的人知道,一是金主,一是被杀之人。
他名誉过盛,却又籍籍无名。
没有人知道多少人死在他手下。
他也不知道。
有钱了就花钱,没有钱就去杀人。
他没有办法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
段公子不杀人。
段公子只指使人去杀人。
他不知道要买段公子命的是什么人,他也没有必要知道原因。
段公子也没有必要应约。与之前他杀过的人比起来,段公子甚至不需要出面。
他手下有无数杀手,愿意的话,他可以全部派出去。
索命有索命的道行,逃命也有逃命的方法。
不过,段公子却来了。
段公子而且是一个人来了。
他听闻过段公子。
他不仅听闻过段公子,他还为段公子做过事儿。
他帮段公子杀过人。但是素未谋面。
如今他要去杀的是曾经买他杀其他人的金主。
他从不轻易浪费自己思考的时间。
于是他径直往前走,脑子里一字一文也无。
段公子在上面等着他。
山上更冷。
但山上的花也更艳。
昨天的雨肯定很冷,虽天已过半,花瓣上仍然沾着昨夜的雨滴。
晶莹剔透。
天蓝得不像阴天。
今天本来便非阴天。
只是他的心似乎有些冷。
杀人前,他的心向来是温的。
寻常事,寻常剑法。
不寻常事,不寻常剑法。
没有特定的招数可以杀人。
也没有特定的招数不可以杀人。
看是谁在使剑。
风吹,叶子动。这段路上没有花。
天那么蓝,怎么一点儿阳光也没有。
昨天他没有喝酒。
他从来没有不喝酒的时候。
他也从来没有在“昨天”不喝酒。
他又摸了一下自己的剑。
眉头微皱。
左手突然闪影过腰。
嚓!
剑出鞘,匆匆匆匆!挥舞四剑。
左手反腕,收。
步履轻盈,继续走上前去。
一株枫树,忽然叶雨。
他的心更冷了。
他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冷过。
心冷,血就冷。血冷,就要杀人。
脚底下生出来风。
上一次杀人是六年前了。
剑起,刀格,创创创创,剑剑落在刀上。
听不清壮汉的声音,眼红如霞。
卖一个破绽,剑指刀背,空出来要害,往前送剑。
壮汉往后跳移,脚下踩着石尘,惊慌问道,为何要杀我。
听不见声音。
不再拘着剑法,使出一招“落雨砸龙”。
壮汉刀宽如背,往左扫来剑。
剑至刀前,足下顿住。壮汉心底下一惊,突吼不好,双手持刀,运转刀背,晃晃如白雪。
阳光铺在刀上。
壮汉左颈受剑。
刀落,捂着右颈,眼瞪如珠。
“你是谁?”
他收剑后,身旁之人散如林中惊鸟。
明明左颈受剑,壮汉右颈却也突突冒着热血。
这是个怪人。
这不是人可以使出来的剑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壮汉。
杀了壮汉,并无人给他钱。
他当时的心很冷。
心冷,血就冷。血冷,就要杀人。
他现在的心比六年前还冷。
行至山顶,他制约着自己的左手。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碰自己的剑。
剑与他从来是互不干扰。
今日他摸了两次剑。
今日他在不需要剑的时候摸了两次剑。
他张开左掌,看向掌心的红痣。
鹰啸长空,风飒飒不止。
左手使剑,力近红心。
左手使剑,心易受敌。
心要是冷,最先冷的就是左手。
左手要是冷,更先冷的就是剑。
剑冷,不利。
恐惧是最大的器钝。
他从来没有恐惧过。
至少十二年来,他从来没有恐惧过。
今天太过于怪异。
现在他到了山顶。
他不轻易浪费自己的思考。
他也不轻易思考。
现在要做的是等待。
他站在风里,并不看向任何地方。
他知道有人已经来了。
有人来了,不出来,就是没来。
有人没来,出来了,仍然算来。
他知道谁来了,谁没来。
段公子没来,她来了。
她来得好不巧。
她来的时候,他的心正好是冷的。
五年来,他的心从来没有冷过了。
在这五年中的任何一天来,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今天她来了。
他不说话,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他也不是闭上了眼睛,只是目光不再有距离。
脚步轻盈,缓缓而至。
红色的绣花,是两条鲤鱼。
鱼须是翠绿色,鱼尾是金色,鱼眼是黑色,鱼身是红色。
这不是红鲤鱼。
红鲤鱼应该全身都红。
这是四色鱼。
她叫段凌红。
她怎么会是段凌红?
他心里微微一振。
眼睛里不动声色。
她今天穿着白色长衫。
白色长衫,红色绣花鞋。
好怪异。
他不想再说话。
他也没说话。
他也不想走。
因为他的心更冷了。
心冷,血就冷。血冷,就要杀人。
他五年来,从来没有在血冷的时候杀过人。
因为五年来,他没有再冷过血。
风依然在吹,只不过微微大了些。
枫叶没有全红,但已经有红透了的枫叶。
今天不算很冷。
只是他的心冷。
她走到面前,面无表情。
她应该有表情的。
没有表情就代表她知道他是谁。
她当然知道他是谁。
只是他不知道她是谁罢了。
也罢也罢。
今天不会是个好日子。
他也不想走。
都没有开口。
他看向她的脸。
这是多么美的一张脸。
绝艳,冷艳。
华美。
冷霜仙意。
他的手变得有些温。
慢慢地温热了起来。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因为他的心仍然冷着。
源末相异,剑法大忌。
他不轻易相信什么大忌。
没有什么特定的招数可以杀人。
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招数不可以杀人。
只是看谁在使剑。
他现在心冷,手温。
现在不适合拔剑。
现在也不适合使剑。
段凌红。
他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也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心知肚明。
风又吹了三阵。
是时候拔剑了。
即使今天不适合拔剑,但是不代表段凌红不适合拔剑。
总得有一方未战先败。
所有的决斗都是如此。
心死不是最终的死。
情思死了,才是最终的灭亡。
事无所指,行事之人可以不存。
行不既定,事为之义弗能追溯。
情思死了,人也就死了。
心死只不过是对结果的回答。
结果往往是最不重要的。
该拔剑了。
左手滑过腰侧,缓缓抽出剑身。
剑有些冷。
因为手太温了。
她也拔剑。
从腰侧飞出来一条剑身。
像蛇一样。
他闭上了眼睛。
又微微启开。
他讨厌蛇。
他更讨厌蛇形剑。
她的剑不是蛇形剑。
她的剑像蛇。
蛇无足,却有速。
无招之剑,迷幻致命。
段式剑法并非无招。
招招隐蔽,看似平静,却突兀异起。
他不知道她就是段凌红。
他现在知道了。
剑出鞘便有剑气,剑气不散,不能入鞘。
强行入鞘,剑气则气冲神主,冲撞五脏六腑,显赫内伤。
既然都拔了剑,那就只能对决。
目光由左额过去,他看到了一丛红花。
红盖枫叶。
酒水酒水,无酒焉知酒中有水?
无水,又焉能得酒。
雨是水,落下的雨就成了泥。
如今这山上,完全不似有落雨的迹象。
又有什么是生着的?
心为何冷?
剑为何冰?
都是人意造就的万千世界,哪里还有既定之事。
段公子,段凌红。
也不知道谁是段公子,也不知道谁是段小姐。
奇幻缘,造弄般般巧。
饮酒不为作乐,饮酒为不作乐找到隐蔽地。
杀人不为报仇,杀人为仇恨心找到妙灵丹。
而如今,他面前的女人穿着四色鱼鞋。
“四色鱼,四色鱼。剑出鞘,魂魄离。”
他的剑法不败于段式。
正思忖间,眉心正前,剑尖逼向,杀杀杀杀,割风声力透耳膜。
好狠的剑!
右脚掂起,踩空地面,后仰作躺倒状,眼下左步已换了四个地方,刹那退回三丈地。
挥剑格在胸前,稍作顿定,段凌红已收了剑势,不再向前逼近。
他的左手越来越温。
突然听到:“你还是动手吧!”
话音未落,段凌红又上前来,途间剑未展开,横在眉前,眼神匆忙而厉,直至近前,剑作倾水,势力惊人。
好绝的剑!
他出剑格当,脚下乱了心思,左脚一抖,剑势偏了三分,段氏之剑劈石而下,剑下正是他的右肩。当下回转已不力,左手丢下剑的势力,力注左脚,赶忙腾移。
段凌红的剑上沾着一丝红血。
右肩外侧,衣着已破,露出浅浅的剑痕。
段凌红显然手下收了劲力。
他的右臂在此剑之下,原本已可残废。
收住,立定。他看向背影的段凌红。
手心里越来越温,左臂微微颤抖。
心里却越来越冷。
这不是他的功力与剑法。
十分,一分也未抵达。
又一句话飘来:“你还是动手吧。”
他望向段凌红的背影。
情思已死,再死的还能有什么?
当下脚尖生力,左手收剑气,目前无发。
风轻。
段凌红还只是背影。
剑心直指心背,直直而已。
段凌红听得背后动静。
转过身来,剑起。
只一剑。
剑穿心而过。
他手上分明无剑。
那她为何听到了剑声?
血一滴滴。
她手离剑柄,转过身去。
泪已滚滚。
“为何?”
他不知道会这样疼。
他还从来没有被剑穿过身子。
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不为何。”
他确实不为何。
所有疑问如果没有答案。
不问也罢。
现在他的心温了。
原来心冷,血不一定冷。
要是血冷,左手应该也冷。
左手如果冷的话。
剑就该是温的了。
她的怀是温的。
她的剑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