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暗恋我的“天才少年”

01

我看见你了。穿着泛白的淡蓝色的皱巴巴的衬衣,深褐色牛仔裤,头发蓬松、松散地覆盖,像老太太臃肿的身躯,弯弯曲曲、扭扭捏捏地抛得老高。脑门占了脸庞的一半,明晃晃的,在太阳光下泛光,乍一看,以为是顶了一颗白沙沙的鹅蛋。

你熟练地从裤兜里摸出烟,左手划动打火机,右手笼着火,稍稍吸气,便飘起一缕青烟。一只小手变魔术般突然地出现,牵住了你的衣角。一个不到一米的小女孩扎着微黄的软软的小辫,一双眼睛明亮、专注地望着你。原来你的女儿这么大了。

不知不觉,我们都已为人父,为人母。

上一次见你已是十年前。

02

小学毕业,我站在学校高台,顶着炽热的太阳,和一身汗臭味的同学拍毕业照留念。左一个镜头,右一个手势,在引导声和叫好声中,我的小学生涯落下帷幕。

沿着大门有一排长长的阶梯,阶梯尽头是整齐的玻璃橱窗。系着红领巾,穿着粗布衣服的我在橱窗里傻傻地笑,把照片旁火焰焰的红旗映得更红了。

顶着“十佳少年”头衔的我,懵懵懂懂地步入初中。

这是一所职业高中,但初中部却声名远播,许多莘莘学子每天乘坐公交车来上课,只为圆一个重点高中的梦想。

新学期第一天。你混在一帮嘴边略起毛须,喉结稍稍突起的高高低低的男生中。夏日的风微微吹,把男生世界里多余的荷尔蒙也带到了空气中,一时间,空气里的气流也变粗,变厚了。你穿着浅蓝色衬衣,两条腿像圆规一样直愣愣地躲在衬衣下,立在男生堆里并不起眼,好似一滴水流进了大海,再也捞不起来,唯一能让人记住的便是你的大脑门。

教室里安安静静,却又偶尔有一两声窃窃私语。窗外密密严严的大树,树上知了费劲卖力地唱;树下是坑坑洼洼的草丛,东一只青蛙,西一只蟋蟀,仿佛协奏曲似的琴瑟齐鸣;人声,蛙声,知了声,形成怔忪不宁的偌大的夏日声。

你比我高一个头,却鬼使神差地成为我的同桌。我细细打量你,鼻头圆圆,算不得挺,眼睛四四方方却黑白分明,透着灵光,唯一不足的是嘴唇太小,让你缺了一股阳刚气。

一道身影在门前一闪,个子低低的男老师踏着敦实的脚步走上了讲台。这是我们的数学老师,说话铿锵有力,字字斩钉截铁,但音调又带着一股子海南风味,让人想到了悠远的椰汁糖。

我发扬乖宝宝的特色,双手放桌,正襟危坐。冷不防,你扭过头来说:“这个老师是左撇子。”

我疑惑地看你一眼,老师还没写字,你怎么就有了论断。待老师左手拿起粉笔,洋洋洒洒地写下名字时,我有些吃惊,又有些不甘。你志得意满地说:“他进门时,教具与课本均放在左边腋窝下,喝水也是左手端茶杯,刚才几次欲招呼学生,都毫不迟疑地伸出了左手。”

我虽被说的心服口服,但顶着“保送生”的头衔,非常矜持地一笑了之。过了一会,见我不理人,你满脸笑意地凑到我跟前说:“忘了告诉你,这个老师是我邻居一个哥哥的舅舅。”

我终于忍不住,扭头,恶狠狠地瞪了你一眼。一脸嫌弃的恶毒模样掉进了你莹撤的笑容里。

03

初中学习很快展开。大家你追我赶,都为着自己心仪的重点高中发奋图强。班级里两级分化严重,成绩好的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学习,索性不回家,在食堂匆匆解决完午餐,抓紧时间回教室继续学习。对学习无甚追求的,便乘着下课铃声,推推挤挤地一窝蜂冲出学校,安心地回家午睡。

我自然是留在了学校自习,只是身边总有个讨厌的声音。

别人花一个小时才能做完的作业,你只需二十分钟就轻松完成,然后便像个鼹鼠,探着头,缩着爪,东瞧瞧,西看看,最后回到座位,无限关怀地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我瞅着习题,眉头紧缩,对你没好气地大呼小叫。你也不生气,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错误思路。我的自尊心被伤到了极限,正欲发作,你忽然伏低头,问:“你还在生气呢?”

半晌,我才回味过来,你说的是数学老师的事。

我瞥一眼你,不说话。

你转动手里的圆规,态度诚恳地说:“数学老师是我邻居的舅舅不假,我也知道一些他的雷厉风行的故事,但他是左撇子,真是我那天观察得出的。” 他有些委屈地看着我,“那天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铅笔,飞快地给我演算那道数学题。

我们就这样和解了。我高高的“保送生”的自尊与自傲,慢慢地溶解在了互相学习,共同进步里。

但我知道,我离你太远了。

数学课上,你总是先于老师的解题步骤说出最优的解题思路,常常是老师在讲台上讲,你在课桌下答。物理课上,你拿着干电池,东摸摸,西碰碰,然后一脸神秘地对我说,电池电量还剩一半。

我对你呲牙咧嘴地嘲笑,你淡定地看着我,告诉我你能用手测出电池电量。我漠然地给了你一个白眼,低头继续做实验。你从前桌和后桌各拿一节电池,接着电线,连着灯泡,振振有词地告诉我每节电池的电量。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你用干电池一节又一节地测试,愣愣地听答案,心里不得不承认,人是有天才与庸才之分的,你对数字的敏感,理化的精钻,常人望尘莫及。

渐渐地,你成了我的数理化辅导老师。课堂上听不懂的几何题,算不出的物理题,配不平的化学方程式,都无一例外地转到你这里。

04

正是对感情敏感、憧憬的年龄。我们的互动落在同学眼里变成了“恩爱”。我拿着教鞭管纪律,没人理会,调皮的学生就会哄笑着喊你的名字;我参加乒乓球比赛,被打得落花流水,观众席里爆发出你的名字;我上体育课不小心崴了脚,人群里迸发出你的名字。

那时的我一心向着重点高中,分身乏术,来不及多想,直到有一次听见男生的谈话。

课间操结束,我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教室。课桌上零零散散摆放着东倒西歪的课本和作业本,远远望去,像是给课桌穿上了一层花花绿绿的纸皮衣服。

几个男生抵在最后一排的墙根说话。

其中一个问:“小玉有没有这个事?”

另一个答:“好像也有呢。” 说完贼贼的笑起来。

“什么事?” 是你的声音。

“还能有什么,就是‘月事’呀。” 又是一阵低笑。我的脸一下红了,没想到小男生私下里这样口无遮拦地讨论女孩。

只听见你生气地说:“不许这样议论她。那是她的隐私。”

剩下的男生,全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好,好,好,不说你的小玉。”

第一次,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你的感情的猜想。

我看着你给我讲题时认真、投入的眼神,揣度着,这样一个聪明的男孩竟然有可能喜欢自己,心里几分得意,几点自满。

你有时会给我带几块妈妈出差时买回来的巧克力,有时送我几只漂亮的彩色铅笔,有时自告奋勇地替我去食堂打饭。

日子慢悠悠地过,年华静悄悄地溜,不知不觉来到初三。

有一次,我帮英语老师批阅试卷,碰巧是你的试卷,零零落落错了好几个大小写。英语老师不甚在意地对我说:“你要提醒他别太粗心呀。别人的话他不听,你说,肯定管用。”

我有些手足无措,张口结舌地说:“我们关系也一般……”

还未等我说完,英语老师问: “他不是喜欢你吗?”

我窘迫地看着老师。

“你不知道?他给你写情书,放在书包里,被他妈妈发现了。”

原来,你竟给我写过情书。原来,在你冷静的头脑下,竟藏着这样深远的感情。原来一转头,一抬眼,总能适时适地出现的帮助是你深思熟虑的安排。

而我只心安理得地收获、享受。

那时的我太年轻,不会也不懂得去回应一份感情。我的人生被考试、成绩填满,放不下其它旖旎的美景。

05

我们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同一所重点高中。你在三班,我在八班。

隔着一条狭长的走廊,你在走廊那头,我在走廊这头。你偶尔会在晚自习后跑来教室后门叫我的名字,然后拉着我大吐苦水:抱怨物理题刁钻,指责化学老师迂腐,埋怨数学老师迟钝。

我安静地倾听,就像曾经你给我温暖的爱护一般,我也为你留一份暖意,给一分安心。

文理分班,我在文科班,你去了理科班。得知我选择文科,你有些着急地对我说:“文科需要背太多东西,学好并不容易,不如学理科,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帮你。” 我没有告诉你,我喜爱的男孩进了文科班,我要追随他。所以当我和那个帅气的男孩牵手谈恋爱时,你着实地吃了一惊。

“你是因为他选文科的吗?” 在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门前,你问出了深藏已久的问题。

“是的,我喜欢他很久了。” 我坦诚地给出答案。既然不能回应这份感情,那么就让它在别处生根发芽吧。

“文科挺难学的。“ 你打趣我。

“是呀,可也难不了我这个美貌智慧并存的美少女。” 我顽皮地眨眼睛。

你伸手摸摸我的头,语气凝重地说:“好在,以后他可以帮你解惑答疑了。”

是呀,那个曾经的“小老师”的位置不知不觉被另一个男孩所取代。那个稚嫩的小女孩也慢慢长大,开始了一段崭新的感情。

我们无法操控人生,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随波逐流。

再然后,你高考失利,没有进入清华,只去了一所本地大学,我们断断续续通过两次电话。

最后一次见你,是在大二的时候。我从学校回家,你斜挎着书包,嘴里叼着一根菠萝,依然穿着淡蓝色衬衫,外面罩一件灰色大衣,看见我,眼睛一亮,不停挥舞着手臂。

我们坐在小花坛里聊天。冷风爽利地吹过,把泥土里的干燥都刮进了空气中。天空一片阴冷,像冻住了的白色果冻,直直地一大块嵌在我们眼前。你打开满是老茧的右手,告诉我学建筑的点点心得,画图纸的呕心沥血。我诉说着苦背单词的枯燥日子,决口不提我早已夭折的初恋。

仿佛回到初中,回到无忧无虑的年少时代,对过去遗忘,对现在满足,对未来憧憬。

06

大学毕业后,我曾回母校探望过一次老师,从他们口中得知你大三那年辍学,从此不知去向。同学会上不见你的踪影,同学录里没有你的信息。

一切都定格在那个阴冷、透明的午后,你与我并肩而坐,款款而谈。

再相见,你已是邋遢、发福的中年男人,穿着简朴的工作服,抽着呛鼻的烟,拖着鼻涕澪澪的女儿,站在公交站台下,凝望,默然,等候下一班车的到来。

你的生命班车曾经踏寻过什么足迹,遇到过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变故,把一个天才少年从神台上拉拽下来,跌落在了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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