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温了,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中。风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钻进裤管,让人从里到外冒着寒气。
这样的一个中午,街上没见几个行人,车辆也少的可怜。 我拐进附近的超市买了几件日用品,排队付款。
顾客并不多,喇叭里音乐都停播了,空气中有点懒懒的味道。收银口只开了一个,所有的人都在默默的等待,耳朵中竟然只有扫码器的“滴滴”声。
收银员竟然又是她!我兴奋起来,热切地移动着脚步,希望快点到收银台前。
上次到这家超市,在我付款的收银台上班的也是她。当时我们两个人的目光不经意相遇,就忽然都有了惊喜的感觉。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对方是谁。
“我们一起上过班吗?”
“你家在哪里住?”
“你现在做什么呀?”
几句简单的交谈无果,我们还是陌生的熟悉人,又像老朋友一样告别。
回家以后,不管怎么努力我就是想不起她到底是谁。
“未老先衰了!”我自嘲。指定是很熟悉的一个人,却搞不明白到底在哪里认识的,她又叫什么名字,那种感觉真是让人难受。
前几天从这家超市外的路口经过,忽然脑子中灵光一现:原来是她。
她叫“手机”,是我十五年前的同事。当年我们都在利群商厦上班,我卖化妆品,她在我们专柜对面的手机柜里卖手机。
那时候,商场同事间彼此的称呼很怪,大家很少知道对方的名字,而都是以专柜的品牌来互称。卖李宁运动装的,大家就叫她“李宁”。要是恰巧一个专柜里两个导购员,那就是大李宁、小李宁之分,换了新人来也是如此。
我卖妮维雅护肤品,她就叫我“妮维雅”,我就叫她“手机”。
“手机”是一个很安静的女孩。有顾客的时候她就耐心地解答问题,一个手机换一个手机地拿给人家瞧。每一个拿出来的手机都不是直接递到顾客手上,而是轻轻放在玻璃柜台的绒布上面。那时手机都是贵重物品,每一个柜子都上着锁,所以她手里经常提着一大串钥匙,哗啦哗啦的响。
“去吃饭吧”,“打水吗”,“上厕所”,这些话几乎占了我们交谈内容的绝大部分。商场有商场的规矩,上班时间员工不能私下交谈,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隔着通道遥遥相望,彼此一笑。
更深的交往是在那年春节前的加班期间。人们都在忙着准备年货,做为商场员工我们要天天加班,以照顾大量顾客的光临。那些天我们都是白班夜班连轴转,晚上商场关门以后还要到仓库里整理货物,补充第二天的商品。说话声音沙哑,站的腿都有些浮肿,每天睡眠不足就是我们当时的真实写照。
等到第十天左右,我跟她实在有点吃不消了。下班迎送宾客的音乐声中,眼看商场里顾客走的差不多,再等一会儿我们要进仓库时,我跟她连卫生都没有打扫好,就悄悄躲进一个人影也没有的电机房。
“稍微迷糊一会儿,再去仓库干活儿。”我们彼此这样安慰,坐在角落里打起了瞌睡。
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被冻醒了,睁开眼发现到处黑漆漆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处。微弱的应急灯光中,我看到了趴在纸箱上倒头大睡的她。
“手机手机,醒醒,快醒醒!”我低声叫她,一起来到机房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瞧。外面所有的灯都关了,只剩下天花板上的指引路牌还亮着微弱的光,商场里好像只有我们两个。
同事们都下班了。我们又冷又饿,但更多的是害怕。商场关门以后,会把所有的远红外监控都开启,我们会不会被保安当成小偷给抓起来?我们两个人都是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就算一晚上不回去也没有人知道。
我们不敢出门,硬是抱在一起躲在机房里。值得庆幸的是电机房里没有监控探头,我们就这样安然无恙的在里面呆了一晚上,没有被人发现。
第二天听到外面有人走动,我们悄无声息的重新走到工作岗位,透过彼此平静的脸,都能看到各自在心里笑抽了筋。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更好了,直到我结婚离开了那里,才遗憾地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名字。虽然她是卖手机的,但那时候的手机对我们来说还是奢侈品,我跟她都没有,所以我们连联系方式也没有留下,就这样整整十五年断了音讯。
人生真是奇怪,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在隔了遥远的一段距离之后,彼此都有些陌生了,兜兜转转竟然又能重逢。
我跟在队伍里前进,热切地移动着脚步,希望快点到她的面前。“手机”还是如我上次见到她时一样,有条不紊的拿起、扫码、放下,再拿起、再扫码、再放下……
“中午值班呀?”终于轮到我了,我高兴地向她打招呼。 她平静的眼神落到我身上,立即溢满了光彩,如波澜不惊的水面升起彩虹。可没等她开口,“彩虹”却刻意暗淡下来,里面似乎也没有了我的存在。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以前在利群商场卖手机?”我确信不疑,口气是肯定的,只等她点头之后与我来一次亲密接触,然后就是互相留下手机号码,晚上一起吃个饭……
“没有。”她竟然一口否定,目光闪烁,“五十八块六。”她示意我谈话中止,付款走人。
我愣住了,忽然又反应过来,急忙拉开钱包付账。她找好零钱,跟购物小票一起递给我,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不带一丝个人感情。
“会员卡有吗?”她对下一位顾客说。
认错人了?她头发依旧稀疏枯黄,脸色惨白,映衬的那几粒雀斑如雪地里的黑豆一样,格外显眼。眼睛狭长,似乎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睁开一半。个头、胖瘦、声音甚至神态都跟我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我又怎么可能认错?
我机械地提着兜出门,把一塑料袋东西放在车的脚踏板上。天似乎比刚来时阴沉的厉害,随时都能下雨的模样。
明明是她,可她为什么不愿与我相认?这次甚至还装出与我根本就是陌生人的样子。
也许每个人的经历与际遇不同,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往,而我能勾起的,恰巧就是她的不愿提及。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不经心地骑着车。“哗啦!”放在脚踏板上的那袋子东西掉了,落在我身后几米远。
恍恍惚惚的把车支起来,我走过去捡起它,发现最外面的塑料袋已经破了几个洞,洗发液从里面探出头。一瓶罐头的瓶口在翻滚中擦掉了皮,露出白色的底漆。瓶底已经摔碎了,黏糊糊的汁液顺着裂口往外淌。
我忽然泪如泉涌,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