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是《诗经》的一张千古不变的名片:读过《诗经》的人知道她,没读过《诗经》的人也知道她;有时候,似乎她就是《诗经》,《诗经》就是她。
没有通读过《诗经》不奇怪,没有通读过《关雎》就奇怪了。
不会背《诗经》的其它篇章不奇怪,不会背这首《关雎》就奇怪了。
一首字字珠玑的诗歌,绝不会哭着闹着让你亲近她,反过来,是你没羞没臊的偏要去讨好她。
她离了你,还是她;你离了她,是否还是你?或者说,是否还是你以为是的你?我只能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最有资格回答这问题的不是我。是谁呢?——是孔子。
我想,孔子一定很喜欢这首诗。如果《诗经》真是他删订的,那么,把这首《关雎》放在“头版头条”,当大有深意在焉。
孔子是懂音乐的。他的耳朵不是一般的耳朵。他会弹琴,会鼓瑟,关键是,他懂得欣赏。“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只有他,在专注于音乐的时候,忘记了口腹之欲,嗅觉和味觉出现了如此旷日持久的“退化”!只有他,听出了《韶》乐的“尽美矣,又尽善也”;只有他,听出了《武》乐的“尽美矣,未尽善也”。——他是当时第一流的音乐鉴赏家。
《诗三百》本就是音乐作品的集锦。《风》、《雅》、《颂》,也是音乐性质上的分类。孔子说:“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史记·孔子世家》中也记载:“三百五篇,孔子皆弦而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他是当时第一流的音乐理论家和演奏家。
在孔子草创的史上最早的“私立大学”里,《诗三百》是任何“教改”都改不掉的教科书,“温柔敦厚”的“诗教”,正是夫子“一以贯之”的“教材教法”。孔子的育人总纲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诗》,是基本功。他又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这是《诗经》的社会功能论。他还对儿子孔鲤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不学《诗》,简直没法说话了!——他是当时第一流的《诗经》研究家和教育家。
关于《诗经》,孔子还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把《关雎》放在开篇第一,大概他老人家认为,《关雎》是“思无邪”的最佳代表吧?
打开《论语》,你会发现,孔子评价《诗经》,说的最多的就是这首《关雎》: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一言既出,遂成不刊之论。这一句,南宋的郑樵解得最为融洽:“人之情闻歌则感,乐者闻歌则感而为淫,哀者闻歌则感而为伤,《关雎》之声和而平,乐者闻之而乐其乐,不至于淫;哀者闻之则哀其哀,不至于伤。此《关雎》之所以为美(《通志略》)。”后来司马迁论《诗》,有“《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史记·屈原列传》)之说,也是受到孔子的启发。
还有一句说到“《关雎》之乱”(音乐的末章为乱):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
可不是吗?《关雎》末尾二章既有丝竹“琴瑟”之声(弦乐),又有“钟鼓”之响(打击乐),喜气洋洋,盈盈在耳,热闹非凡!我们听不到,但可以想见!
虽然只有两条,却几乎将《关雎》的“微言大义”,阐发殆尽了。
对于《关雎》,古代的经学家当然不肯放过,自汉迄清,诠释伸发,绵延不绝。汉儒也好,宋儒也罢,附会曲解,所在多有,如《毛诗序》就说:“《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又说:“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发乎情,止乎礼义”云云。这些说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总觉得,那么一首天真烂漫的诗歌,实在要被这些“标签”给压垮了,亵渎了,抹煞了!
南宋的理学家朱熹,竟然说:“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言彼关关然之雎鸠,则相与和鸣于河洲之上矣。此窈窕之淑女,则岂非君子之善匹乎?言其相与和乐而恭敬,亦若雎鸠之情挚而有别也(《诗集传》)。”具体字句的诠释尚有可取之处,可硬要坐实“君子”即周文王,“淑女”即文王之妃姒氏,让咱们后生小子还怎么“想入非非”?我想不通,为什么经学家和理学家们总要和凡夫俗子们过不去,非要对咱们的心灵和情感动手动脚呢?
这些解释自20世纪以来,开始受到诟病,追究起来,历代的学者越来越“冬烘”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最关键的,是后之学者没有孔子的福气,他们大多只见文字的《诗经》,而没有享受过“洋洋乎盈耳”的音乐洗礼。孔子欣赏《诗经》,既张开了耳朵,也打开了心灵;腐儒们呢,耳朵里塞满了教条,心灵里自然长满了成见的荒草。
还是来欣赏这首美丽的诗歌吧,对于《关雎》而言,太过理性的分析只能是暴殄天物。
我以为,这是一首“感于物而动”的、充满生命活力和青春气息的男子求偶之歌。爱情鸟感动了痴情郎,于是,鸟与人,一起在天地之间——合唱。
我们设想,诗人经过水边,看到沙洲上的雎鸠(俗称鱼鹰)成双成对,关关和鸣,睹物思人,不禁春心萌动,乃思盼觅一佳偶。这是最自然不过的情景,并不需要太多的想象。接着诗人自比君子,亮明自己的择偶条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逑,即佳偶之意。——我的“另一半”啊,应该是“窈窕”的“淑女”啊,外貌既美,又贤淑善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秀外慧中。
有人说,“君子”是指君主,或者贵族男子,再或者,就是孔子所谓的“文质彬彬”、德才兼备之人。这当然不错。可我总觉得,这么分类岂不太繁琐?管他是什么身份,横竖总是一男人!而男人,哪个不喜欢“窈窕淑女”呢?鲁迅说:“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这话,未免太“阶级分析”了点,林妹妹不爱焦大是可能的,但愣说焦大不爱林妹妹,不仅毫无证据,而且情理不通。要我说,焦大之于林妹妹,不是不爱,而是不敢爱,不能爱。
所以,把“君子”释为男子,是为普天下男子的求偶标准“正名”。
紧接着,诗人也许看到水边采荇的女子,青春亮丽,妩媚动人,她左右采摘着荇菜(“流”、“芼”皆有采择之意),娴静而又专注,于是,采荇的动作和求偶的心情便“叠加”在一起,形成了诗人心中不断“滚动”的浪漫图景。荇菜虽多而“参差”不齐,饱满可口者难遇;女子虽多而平平者甚众,“窈窕淑女”难求。采荇女即使真的有,也未必就是君子的情感对象,很可能只是诗人联想的触媒。从这个角度上说,那个让人“寤寐求之”的“窈窕淑女”,既可理解为“君子”已经发现的“目标”,也可以视为“众里寻他千百度”而仍不可得的一个美丽幻像。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些诗句的美,文质相得,浑然天成,不经意间,就打造了四个脍炙人口的成语。那是青春少男多么熟悉的画面啊:夜深人静,耿耿难眠,我们对着那可望不可即的“偶像”苦思冥想,翻来覆去,犹如火炉壁上一枚焦黄似火的烧饼,左贴一下,右贴一下,还是写不完这篇题为“相思”的文章……。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我以为,这后两章紧承上文,是写这求偶心切的小伙子,在长时间的“辗转反侧”之后,终于进入了梦乡。怎么不是梦呢?“寤寐思服”,说的不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梦中,不知是娶亲的场面,还是欢会的场面?他看见自己,越过如烟似雾的荇菜,来到雎鸠栖息的河洲之上,露珠在绿油油的叶子上滚动,阳光变成一池闪亮的碎金……那日思夜想的“窈窕淑女”款款走来,在自己不断展示的“才艺表演”——琴瑟啊,钟鼓啊——中,终于绽放出了她那如花笑靥。……
这是亘古未醒的“春梦”!每一次吟哦,便是一次重新入梦。谁说“春梦了无痕”?这春梦,不就在整个民族的爱情天空上,留下了一道美丽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