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恨如山

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可以说是母亲的骄傲，但绝对不是父亲的。在父亲看来，我甚至是他的奇耻大辱。都说父爱如山，可如果说父亲对我的爱是一座大山，那么肯定还存在着另外一座大山与其平齐。

那就是父亲对我的恨，恨铁不成钢的那种。

父亲有坎坷的身世、颀长的身段和不俗的身手，走在半道上，轻易不敢有人上去短路。在我儿时的时候，故乡治安极为不良，经常有人在半截路上遭人打劫。但父亲一个人能打四五个，故从未被人短过路。

当时在农村，都是比谁的拳头大。我叔去得早，父亲没有别的亲定们。但在我们村，却从未有人敢欺负我们家。父亲从小痞到大，一身本事也是从散架群架中练出来的。在十里八村，他算是有名的狠角儿。

而作为他的儿子的我，却身材瘦小，积弱多病，初中三年级体育加试时，身高仅一米五八，体重才四十三千克。虽然身为男儿，但体格上来说，却比小姑娘还娇弱，仿佛稍大的风一吹，就能够被吹走似的。

我想，从体格上来说，父亲应该是仇恨我的，恨我个头长不高，恨我力气长不大，恨我体格长不壮。

由于体格不堪一碰，我儿时的玩伴儿，不是一群破小子，而是一群小姑娘。不玩公安局抓流氓、过山羊和斗膝等激烈游戏，而玩踢毽子、跳皮筋和抓石子等灵巧游戏。一个男孩子，整天却与小女孩厮混在一起。

于是乎，有人说我娘娘腔，开始喊我“假闺女”。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长大后，有了性别意识后，女孩子渐渐远离我。我也逐日走向孤零，性子变得孤僻起来。我也逐渐结交了几个半拉厥，但充当的，却还是“军师”角色，有什么硬仗要打，顶多确认个路线和时机，真正对敌的，却是他们。

更多的时候，我是待在家里，看书习字。家里没有电视，闲书基本上也没有。生活极为枯燥，只有小学语文课本可供翻阅，所以有些小学课本的文章，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一二，再看上几遍，就能滚瓜烂熟。

我想，从性格上来说，父亲应该是仇恨我的，恨我玩伴太柔弱，恨我性子太孤僻，恨我被叫假闺女。

自小我就寄人篱下，外婆家、大姨家、小姨家、大姑家和小姑家，哪一家都有我一年半载的童年记忆。在外婆家是最苦的，妗子对我是百般折磨。再加上我心思细腻，心眼极小，心绪也就难宁。

吃饭的时候肚子中有气，自然咽不下；晚歇的时候心里面有事，自然睡不香。如果不是有外婆外公在一旁安慰与照拂，我真的极有可能撑不下去，不排除会做出一些过激行为。在其他亲戚家会好过些，可毕竟也免不了寄居人下的苦涩。

因受气而体虚，因体虚而不能受气。两者相互促进，便造就了我爱哭的习惯。别人说话稍大一点，或者说明里暗里对我有所偏见或挤兑，我的眼泪就像是没有闸的洪水似的，哗啦啦地流了出来。都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但爱哭的男孩子决不是这样，而是会遭来别人的小视、鄙视与厌弃。

我想，从人格上来说，父亲应该是仇恨我的，恨我心思太细腻，恨我心灵太脆弱，恨我泪水太廉价。

母亲是善良的，被母亲带大的我，也是善良的。不说是如《西游记》里的唐僧般“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但也绝对不会轻易伤害小动物。一朵花，一棵草，在我看来都是有生命的，也是对其极为爱护的。

无聊的时候，我逗过蚂蚁，抓过蚂蚱，捉过蜻蜓，却从未伤害过它们。散架群架，我是向来不参与的。如果有流言说哪里有人打架了，父亲一定不会想到有我，但打心里却希望里面有我，不过每一次都是失望。

当然，每一个父亲都不希望孩子受伤，我的父亲也一样，但与我的受伤比起来，父亲更不能忍受的是我的懦弱。父亲说过的，也是目前来说对我伤害最大的一句话就是：“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根本不像我的种。”

我想，从品格上来说，父亲应该是仇恨我的，恨我心地太善良，恨我心气太懦弱，恨我对痛太畏惧。

父恨如山，父爱又何尝不是？

如果没有如山般的爱，又哪里会有如山般的恨呢？

父亲已经死去十二年了，对我到底是“因爱生恨”，还是单纯的恨，已经是死无对证、无从确认了。但父亲生我养我的大恩，疼我怜我的大恩，以及对做人、风骨和义气的以身作则，对我的影响无疑是深远的，是深刻到我的骨子里的。

不管怎么样，每一个男人，都是他父亲生命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