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起几声鼓点,锣钹声嘁嘁嚓嚓,只闻得一声清脆的长叹,顿时锣鼓笛弦齐响,大红的帷幕才望穿秋水般得缓慢拉开。至少有十多年没有看过莆仙戏了,从奶奶腿脚不便到她去世至今,晚上再次看到和记忆中一样的开场,我忍不住微笑,嘬了嘬鼻子,然后轻轻地抹去了泪花。
农历六月十五,村里很重要的节日,因为奶奶总在春节刚过完就问我六月十五要回来看戏吗?村里人闹年中家家都做“九层糕”敬天地祖宗,少不了要请莆仙的戏班子来热闹几天,出去看戏就成了孩子们理直气壮不着家的理由了。
昨夜经母亲提醒才知道又到了农历六月十五,从村里请戏班子聊到了奶奶的趣事,母亲说我当年不该跟奶奶提出要带她去参观上班的单位,从此奶奶就再没忘记过,时常在老人们闲聊时炫耀一下,后来又经常去问叔叔,我是否有打电话安排何时回来载她?我无意间的允诺成了奶奶晚年无法实现的遗憾。听着母亲的描述,我看到了奶奶坐在门口失望的表情,耳畔突然听到了咿咿吖吖的莆仙腔,我决定要回去看戏。
村里的戏台感觉矮了不少,记得小时候是需要举着双手扒住台沿,双腿用力蹬才能勉强爬上去。总有小孩子不顾台下老人们的责骂,排排坐在台上凑热闹,拉弦的大爷或是边上跑龙套的兵卒得空就举着巴掌过来假装要打,孩子们才一哄而散。就算不能在台上凑热闹,也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忙,看着台上侧空翻、耍花枪,热闹的打斗总让孩子们全身躁动,台上一台戏,台下也有一台戏,举起的手臂就是青龙偃月刀、胯下拖根竹竿就可以闯五关斩六将,如果没有大人提前拎走,总有人被失手打哭,其他小孩子又是一哄而散。
如果要被批判的话,我从小就属于鸳鸯蝴蝶派,喜欢看玉面锦衣的小生,更喜欢看盈盈款款的花旦,裙摆因为小碎步而些微波动如微风拂过水面一样美的不得了!可是才子总被奸臣迫害,佳人总被小人霸占让我很愤怒,“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的怜惜与揪心始终无法放下,我紧张的不断问奶奶,这个是坏人吗?那个是坏人吗?要把所有出场的男角色问个遍,唯恐小姐碰到坏人。奶奶告诉我,胡子长得一大把的是坏人,胡子分三缕的是好人,后来,挂着一大把胡子的演员是我最恨的人。小姐在大团圆之前总是凄凄惨惨戚戚,换了下一幕戏,小姐暂时回到戏班暂住的民房,我也会很关心的在门口巴望,可是小姐吃点心的样子比起舞台上差的太多了!
看戏的快乐从来就不是看戏,孩子们根本听不懂任何一句铿锵晦涩的莆仙唱腔,老式投影机投射在戏台两侧的唱词,翻动的速度远远超过我们对文字的认读。戏台上的荣华富贵、悲欢离合离我们太远,还不如找找卖冰棒的小贩又跑到哪里去了?小贩背在身前的圆形冰桶,层层毛巾呵护下的冰棒才是我们陪奶奶看戏的初心,坐在奶奶身边马上就能演出脸部各种痛、身体各种瘫的伎俩却又羞于言齿,蹭得奶奶无法专心看戏,只能掏出零钱把我打发走了,五分钱买一根,可以分小伙伴舔几口;遇见机缘巧合,一毛钱可以买三根,可以分一根给小伙伴,拿着另外两根是要赶快躲起来囫囵吃完的。
从前,奶奶拿着看戏标配的竹椅蒲扇,一手牵着我到各村赶场看戏;后来,是我拿着竹椅蒲扇牵着奶奶去村里的戏台看戏;再后来,我又成为了小闹钟,听到戏台的乐声响起,通知奶奶戏开演了,因为奶奶耳朵已经听不到了,看着看着就打盹到散场;最后,就只剩下坐在家里打盹了,远处传来的听了一辈子的莆仙唱腔再也无关紧要了。虽然我总用各种段子取笑莆仙人,可是我很感谢莆仙戏,用最适合老人的大敲大打的配乐、大开大阖的唱腔替我们陪伴了奶奶一辈子。
奶奶打盹的时候会在想些什么呢?会是感叹带大这么多孙子辈,怎么就没一个载我去参观单位吗?闽南的父母把孩子交给奶奶带大,许多年后,父母又带大了孩子的孩子,注定因果般的隔代相欠,才形成了我们最浓重的“阿嬷情节”,我们小时候,奶奶已经老了;我们长大了,奶奶更加老了;我们成熟了,奶奶已经不在了,所有由奶奶带大的闽南人都有个挥之不去的伤痛,叫做爱的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