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葛福顺一点点进了李德生的院子,他右手哆嗦着,伸进自己的口袋,掏出一盒白石林来。他从里面摸索着一支烟卷,然后哧地点着,干瘪的嘴巴翕动了一下,使劲吸了一口。
近四十年的烟龄,每每闲暇时,他都要畅畅快快地吸一口。他喜欢那种青烟入口,在口腔里柔和地转一圈,然后,又轻柔地从鼻腔缓缓地吐出来。
当看着烟儿从眼睛上面升腾时,他有把握乾坤的感觉。
他,葛福顺曾是任家屯响当当的人物。
80年代初,当农村承包责任制不久,任家屯由于是冀东的老水果之乡,本身优势显示出来。
任家屯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富裕起来后,人们就按照老传统,扒旧房,建新房。
在这一拨建房热的浪潮中,葛福顺抓住了机遇。在生产队时,他就操持过建牲口棚,仓库等。如今,这技术派上了大用场。他很快组建了一个村建筑队,村里大到房屋,小到猪圈,院墙都成为他承包的对象。
每天,天蒙蒙亮,他就着那身绿中山装,左上衣口袋装精致的小盒尺,右口袋是一支英雄铱金笔,偶尔,耳朵上不是别着一支铅笔,就是一支烟。
他精神抖擞来到庙前街,这里是村建筑队集合待命的地方。
尽管村里的高矮胖瘦的男性公民,拿着锹(小工),背着破帆布兜(大工),已经扎堆在那里说笑时,见到他们的头儿,见到任家屯的大能人,立刻停止了喧哗,比见了村长、书记还恭敬几分。
葛福顺享受这过程,不时地拔着精瘦的腰板,显示威严。在说话时,绷着脸,看到村里的男人们眼睛巴巴地看他时,他会有瞬时登上人生巅峰的感觉。
葛福顺想着这些,眼睛不时闪出快乐的神采。当他抬头望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时,看到明月下这一宽敞的大院时,听闻不远处的狗吠时,又颓然低下头。
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了。他坐在院子里,尽管九月的天气不是太冷,他蜷缩在院子左侧一个石台上,像只受伤的小猫,是那么矮小,猥琐。
烟头明灭着微光,偶尔,他发出一声咳嗽。
葛福顺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白白,散发着柔辉,象女人的肌肤。
他闭了眼享受着月亮的温柔,似乎看到了连大贵女人白白的身子。
他的喉咙动了一下,回味和连大贵女人在她家火炕滚动的场景,不禁哑然失笑。
他不敢想象连大贵,这个任家屯里毛横的男人,怎么在他面前会象猫一样,甚至和他女人睡,也假装不知道。
连大贵是村里最急毛的人,同骡子脾气一样,碍着他一点,就跟你急。他会撅着椽子一样的嘴,骂你祖宗三代,脸上的肉都横起来,让别人下不来台,难堪至极。
记得一次,那时,他是小工。有人碰了他的铁锹,他就跟人急眼了,别人怼他两句,就不干了,抡起锹要拍人家。当时,要不是他制止了,真要闹出人命不可。可是,连大贵觉着事还没完,仍唧唧歪歪地骂人。
别看连大贵这么横,在媳妇面前,就像耗子见猫。媳妇是风流人,二十几岁时,他们刚成亲不久,她就跟村里的光棍跑了。在那年代,她们被抓回来,还开了批斗大会。
后来,大家以为她会消停,起码也在乡亲们面前装装。可这大贵媳妇儿竟然毫不在乎,就是大贵变了许多。
葛福顺吸了口烟,想着自己如何同连大贵媳妇快活,而连大贵被支派着不是东家就是西家干活。
当然,他是被大贵媳妇的狐媚眼迷醉的。
有一次,他找大贵有事,正和大贵说事儿,大贵媳妇儿扭着腰肢过来,嗲声嗲气说:“啊,葛大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坐。”
葛福顺知她是什么样的人,把事情交代给大贵儿,就想出去。
没想到大贵媳妇儿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
“葛大哥,我这小庙,你几乎也不来,来了,就多坐会儿嘛。再说,我有个事儿想和你说说”。
软声软语 ,葛福顺觉得浑身酥酥的,再加上成熟女人的香气,他有点眩晕。
他坐在了炕头,大贵急忙递过一支烟。
葛福顺端端正正地坐着,烟袅袅地升腾起来。
大贵媳妇扭着腰肢,继续靠过来,这是一个快四十的女人,说不上漂亮。
但是,身材丰满,皮肤白皙,田野里风吹日晒,并没有让她变黑,倒是想到自己媳妇淑芳早缺了光润。
女人扭过来时,紧贴肉的小衫抖动着,葛富贵竟然觉得内心一阵躁动。
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毕竟自己在任家屯是一个脸面人物,不能失了分寸。
大贵媳妇芬儿向大贵使个眼色,一向蛮横的大贵竟知趣地出去了。
起先,葛福顺还绷着弦,这不是自家,再者,连大贵的脾气,他也知晓。
没想到,连大贵不仅不恼,且相当配合,倒是他显得拘谨了。
葛福顺自然是聪明人,很快转过弯来,像老练的猎手,揣摩着大贵和媳妇的意思。
直到,他认为有求于他,才象只雄猫扑向猎物。
当大贵媳妇欲索欲求的尽头上来时,他精瘦的身板竟有些吃不消。
当他心满意足地躺在连大贵家的炕头时,所付出的代价无非是连大贵从小工升到了大工,无非是建筑队的大工活计,任由他挑选。
当然以后,一向蛮横的连大贵,一看到葛福顺进他们家,就会耗子一样溜出去。
葛福顺轻轻嘬了一口烟,感慨时光过得真快!那快活逍遥,威风八面的日子是那样短。
2
他的眼睛瞟了一下窖口,黑洞洞的,心紧了一下,有股莫名的害怕。
这个想法,虽然在他心里翻腾无数遍了,今天,当真要实施时,还是恐惧,胆怯。
他站起身来,想离窖口远一点。十五的月亮很亮,月光白白的有些凄冷,照在院子里的树,独轮车,自行车会影影绰绰变大,给人神秘的感觉。
在那影影绰绰的影中,那个矮的,他觉得就象他的儿子。
想到儿子,他就觉得心一阵阵痛。他后悔:为什么让他到镇上去上班呢?
为什么不让他到县城呢?或者到更远处,去北京,去深圳,哪里都行?
总之,不到镇上干,也不会出事,儿子也不至于残了,儿媳妇也不至于性情大变,天天逼着他干这干那?他也不至于今天走到这步田地。
葛福顺想着自己最为风光的时候,儿子葛力也到了成家的年龄。葛力这孩子从小有眼力劲,也聪明,做为他葛福顺的独苗,自然是打心眼里喜欢。
这孩子也有一毛病,爱显摆自己,爱挑事儿。
葛福顺本是沉默寡言的人,没想到孩子这方面不随他。不过,他葛家这几年,在任家屯可是响当当的,他从乡人那嫉妒的眼神,那恭敬的神情可以看出来。
对于葛力在众人面前的优越感,他能说啥,这些是事实,本来就存在。
所以,他并没有去纠正孩子的自傲,孩子的过错。
现在,想起来,这些好像都是错的,是孩子以后出大事的根源。
葛力由于家境好,他的聪明并未用在学习上,都用在鸡鸣狗跳的事情上了,尚未混到初中毕业,就辍学。
孩子初中未毕业,葛福顺感到没有让他继续升学,有些遗憾。
但想到娃就这么大水平,也就听之任之了。
孩子毕业后,按理说可以帮家里干点农活。可大力自小就娇生惯养惯了,哪能干得下去,葛福顺的妻子万淑芳,性子懦,对葛福顺百依百顺,对儿子也从不说什么。葛力大多也只听父亲的话。
没有了学校的约束,葛力便整日游手好闲。
葛福顺看儿子的样子,觉得这不行。虽然不指望儿子多大出息,但是这境况发展下去,不成。
人大了,他忽然想起,大力要是说个媳妇,也许收收心。
儿子刚17岁,可以先过着,以后再领证。一年半载后,媳妇管管,好了,也许他就能抱上孙子。
想到这儿,他觉得心里一阵爽。
之后,葛福顺说做就做,也没跟妻子商量,对于妻子,他觉得就是木头疙瘩,告诉她一声就行。有的人,天生就是逆来顺受的,妻子万淑芳就是。她好像与世无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反驳。
葛福顺话散出后,不久,就有人家提煤的,姑娘叫石翠,而且年龄相仿。
两人相亲,到结婚,只半年。一年后,石翠果然生了个大胖小子。
葛福顺高兴,给孙子起名金宝,寓意葛家世代不愁钱花。
就在金宝5岁时,葛力出事了。
原来,葛力在金宝四岁时,葛力到镇上五金厂上班。
葛力这孩子自小就嘴欠,再加上爱耍小聪明,不知怎惹着了厂里一个混儿。
这混儿当然不吃葛力那一套,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把葛力诳出来,找几个哥们,一顿狠揍,意思是教训教训葛力。
没想到这大半夜的在一个僻巷,几个人出手格外狠,那混儿拿了一个大木棒,好几下都重重地打在葛力的腰椎上。当木棒落第一下,葛力就感觉腰椎嘎巴响一下,一阵钻心地疼,霎时脸上冷汗就冒出来了。当他忍着痛,要大声欲喊救命时,第二、三棒又狠狠地落下来.....这时,葛力觉得脑袋轰地一下。
葛力失去了知觉。
待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母亲万淑芳急忙按住他,他急着想坐起来,拨拉着母亲的手,两手撑着床,想动弹一下腿,一双腿竟象两根木头似的不听使唤。
他心理一惊:我的腿,我的腿。
同时,脑海里闪现自己被暴击的那一刻,他的眼睛转向母亲身后的父亲。葛福顺极力压抑自己的感情,拿烟的手在不停哆嗦。
他也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当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后,如五雷轰顶。
医生告诉他,儿子脊椎神经受损,可能在轮椅度过一辈子时,他整整两天没有吃饭,只是一颗接一颗地抽烟。
儿子终于醒来了,他还有几分惊喜,命总算保住了,可儿子终究是站不起来了。
再说,儿媳石翠,在一旁拉拉着脸,脑子里全是以后的生活怎么办?怎么办?
同一个瘫子过下半辈子,对于一向养尊处优的石翠是不敢想象。她嫁到葛家,就是冲着葛家的钱财,可以象少奶奶一样生活。事实,这几年,她也的确享福了。
不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反正地没走几垅,肩也没挑过几桶。
同村年岁相仿的媳妇,没有不羡慕的。
可是,从葛力出事后,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葛力看到父亲冷峻的脸,看到媳妇厌恶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完了,已经成为一个瘫子,一个废人。不禁悲从心来,喉咙终于滚出话语来:“妈,妈呀,我怎么了?我废了吗?我废了吗?”
在此时,他的情感还是倾向了与世无争的母亲 ,开始了哇哇大哭。
万淑芳一时无措,只是拍打着儿子:“儿啊,莫哭,莫哭。”
这时护士闯进来道:“你们都出去,只能留一家属,病人病情还不稳,不能激动。”
3
两个月后,葛力出院。
葛家的生活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
任家屯的新农村建设已接近尾声,一排排整齐的大板檐房很有气势,每一排前都有五米宽的街道。
大板檐房是葛福顺看到乡镇政府的办公房的样式,和村委结合后决定。
房子是水泥平顶,房子四周出檐五十公分。房顶既可以晒粮食,檐子出来,雨季雨水不至于倒灌墙体,美观又大方。
任家屯六百来户的房子,百分之九十九的房子基本完成。
剩下的都是边边角角的活,葛福顺的村建筑队原来一二百号人,只剩十来个了。
一下子,葛福顺觉得原来精神抖擞的劲头没有了。
活少了,人少了,收入也少多了,但这都不是他精神乏力的主因。
最主要的是儿子葛力成了残废以后,几乎打乱了全家人的节奏。
妻子万淑方原先操持方田,果园和家。如今,儿子又成为负担,她不能只让儿媳照顾,她已看出来,儿媳妇性情大变。她有些担心儿子会遭到儿媳的虐待。
石翠自葛力出事以后,觉得自己从福窝掉入冰窟窿。她还年轻,还不到三十,想到自己后半辈子,跟一个残废生活,想想都痛苦。
最主要的是,地里的活儿,她要多出力了,以前很少去,有婆婆和葛力。
现在,只能是她去唱主角了。
以前,石翠就很少下地,现在,每天下地回来,一身土,一身汗不说,还腰酸背痛。
她就没好气,看了葛力在轮椅上坐着,顺嘴就骂。
葛力以前好好的,会嘴,能哄石翠。
出事以后,他性情也变了,就像半截木头似的,直不楞登地看着石翠,任由她骂。
石翠看葛力不出声,往往更长气,越骂越凶。
万淑芳听到了,管不了,她向来逆来顺受,也没那个胆量。
葛福顺回家后,听到骂声,会面沉似水进来,只是不言声。石翠这才消停,但是,嘴里仍是不停冒话儿,说些双关语。
葛福顺总想给儿媳妇一顿教育。
他又一想,儿媳妇是啥样的人,当初,要不是葛家有钱,她会嫁过来吗?如今,家道式微,儿子又这样,儿媳妇能甘心吗?说不定,她早已有抛弃这个家的意思。
如今,想教育她,恐怕不仅不会有用,而且她可能被逼急了,很快就离了。
所以,想办法,稳住她,才是关键。
那用什么稳呢?孙子金宝跟她娘亲,但毕竟只是个孩子,现在,这年代不比以前,婚姻自由,孩子人家也可带走 。如果,真是那样,他葛家就断了香火。
这样的结果,葛福顺无法想象,那比要他半条命还霸道。
在葛家的亲情,葛福顺摇了摇头,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命题,能成立。
她在医院看葛力那种厌恶的眼神,还历历在目。如果她和自己较亲密的人如此,那婆婆、公公等更甭用说了。
最后,只有他最不想出,但是不得不出的东西了。
葛福顺用嘴使劲嘬了一下烟,狠狠地又把烟吐出去。
钱是好东西,葛福顺在那个年代,饿得当过盲流,据他听奶奶说,他爷爷就是解放前饿死的。
所以,葛福顺抓住赚钱的机会时,死也不会放过。有了钱,就会买吃的,买喝的,不会至于挨饿。
钱,他赚到了,但是,他捂着它,因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有了它,可以买许多东西。人人不都是拼死拼活的挣钱吗?捂着钱,他踏实,不至于再挨饿。
如今,他要把钱分出一部分,给儿媳。这真如剜了他心尖一下,疼,舍不得。
但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孙子,他觉得这钱必须花。
到了晚上,葛福顺敲开儿子的门,坐定,说:“力啊,你这有病,干不了活了。石翠还得伺候你,也没啥收入,爸这么多年攒点,就给你们十万,先用着。”说着,掏出一本存折来。
葛力一听,泪立马下来:“爸,不用,不用,我们还有 。”
葛福顺看到以前机灵的儿子,变成这个样子,不禁又怜爱又痛,吼一声:“哭啥?”又指了指存折说:“让石翠收着,省着点花。”
站在一旁的石翠早已按耐不住:“爸,您这是---”
嘴上说着,心里早就心花怒放,手指搭在存折上,来回摩挲着,十万啊,这可不是小数目啊,这老爷子是攒多少钱啊?
她心里又一琢磨:老爷子突然给钱是啥意思?
她看了看躺在炕上的葛力,霎时明白了,公公这是要笼络收买人心啊。
石翠正胡乱想着,公爹已然挑起门帘出去了。
望着公公的背影,她轻轻哼了一下,但心里还是满惊喜的,急忙翻开红色的小折看,当她看到1后面跟着5个鸡蛋时,还是吃惊不小,这可以买两三个宅子的钱啊。
石翠虽然也是富家女,但是当她自己真正拥有这一串惊人的数字,还是蛮开心。
晚上睡觉时,她还在兴奋之中,也一改往日距葛力很远的习惯,把被和葛力的被并在了一起。
昏暗的夜里,她的眼睛因兴奋而闪亮,不禁搬了搬葛力的肩膀,靠她的臂膀:“老爷子,这回真豁出去了,你说为啥?”
葛力没有动,对于媳妇的举动,他感到意外,自己出事以后,媳妇还是头次离自己这么近。看来,这都是钱的魔力啊。
他这么想后,心有些戚戚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爸,心疼咱们呗!”
“那没别的意思?”
“那---那---能有啥意思?”
“你爸是不是怕我那个喽!”
“啥个?”
“那个呀?”
“啥个呀?”
石翠今儿晚上高兴,对于丈夫的回答并不生气,反而让她有股莫名的兴奋。
她本意是想问丈夫,是不是公公怕自己跑了,才拿钱哄着之意。
但奈何葛力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的指尖传变她的全身,更加燥热的感觉在心上涌。
葛力也感觉妻子石翠的热力,久违的温柔,这要是没得病之前,他会用有力的臂弯去慰藉妻子。可是,他有病之后,那儿被伤到了,以前他们试过一次,当时失败,无疑让他无地自容。
这次当石翠燥热的身体靠近自己时,他感到肌肤的燥热,但是那儿行不行,还不可知。
在自己犹豫时,石翠已经搬正他的胸膛,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身上 。
她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她象干旱的土地,需要雨水的滋润。
可是,当她饥渴雨水浇灌的时候,并没有盼到那大雨般的酣畅淋漓.....
他真的废了,什么都废了。
她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先前的喜悦化作痛苦的泪,她哭啦,哇哇地哭了。
4
第二天,当她红肿着眼泡在公公婆婆面前晃动时,葛福顺感到一丝诧异。他们从儿子支支吾吾的言语中,明白怎么回事后,葛福顺心中有着难言的痛楚,这个家以后不会顺当啦。
葛力残了,石翠晓得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不一般 。她寻思既然葛老爷子,怕自己跑,给自己足够的地位,就拿出这个劲儿来。
全家只有这个公爹是最大的权威,既然他怕,就拿这个软肋。
孩子尚小,挪窝,遭乡邻耻笑不说,恐怕四周也没有葛家这么富裕的。她,以前什么事不爱管,现在,得拿出少奶奶的做派来。
石翠这样想着,当然,这样做。她开始在头天晚上编排次日的活计,地里的,家里的,安排得满满当当。
葛福顺看到儿媳有这样的变化,心理高兴,虽然编排自己的农活多一些,但是他想这都是为这个家吗?
以前,自己为这个家,为儿子,现在儿子这个样子,那就是为了孙子。
想到孙子金宝一天天长大,他觉得累点算啥,特别是每次到家门口,金宝立刻一声声:“爷爷,爷爷。”
他就:“哎哎哎”应着,对孙子又抱又亲。
他,葛福顺在别人面前,可以装,在孙子面前,他是真的喜爱。他要把家业传到孙子辈,儿子是没指望了,还有孙子。他能继续葛家的香火,让他能扛起任家屯的门面。
一晃又过了五年,转眼到了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夏天。
这天将近中午,太阳很毒,葛福顺在自家地里正在除草。
太阳火火地烤着他的脊背,背上的汗水早已浸湿了灰色衬衫,背上有几道清楚的白色盐渍,他能清楚地闻着自己的汗臭味。
他已经快铲半亩地了,抬起头看着坡那面树下地,荒草已吞没了豆苗,看不到几棵秧苗了。
他累了。他已经六十挂二了,自从大前年,他彻底解散村建筑队以后。
他就被地里的农活彻底拴住了。儿媳妇说不能做吃山空,她就到附近的食品厂上工。葛力扔给了老婆,地儿的活,全让自己包了,那是全家五口的地。
年轻时,他都没大干过,到老了,哎,葛福顺坐在地头上,叼了一支烟,眯缝着细细的眼睛,看那烟袅袅的顺着鼻孔向上冒。
以前,他抽烟总爱看烟慢慢升腾,那是享受。近来,他觉得烟到嘴里是苦涩。
他真觉得烟在口里,没有那种滑滑的感觉,相反是刺激,麻涩。
有时,噎得他忍不住不停咳嗽。可是,他又忍不住不抽,不抽,他烦恼的情绪更加无法排解。
他看着那地里茂盛的毛毛草,它们铲了一茬很快又出一茬,似乎没有尽头。
正象自己干得农活,总是干,没有尽头。但是,他老了,累了,厌倦了。
他没有可帮的人,一家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最他感到难受的是,他歇一天,也不行。如果,他不去,儿媳就会喋喋不休扯个没完,直到他气呼呼拿着农具出门。
干农活让他身体劳累,更让他心力交瘁的,村里传出风言风语,儿媳妇的风流韵事在村里越传越多。
葛福顺最初听到这事以后,觉得血忽地往上涌,他觉得就象葛家的大门被人泼了脏水一样,受到极大侮辱。当时,他就质问儿媳有这回事吗?
儿媳石翠当然不承认,反而问:“谁说的?谁瞎说,我撕烂他的嘴。”最后,石翠还轻视地瞟了他一眼,嘴里哼了一声:“这以前,谁有那事儿谁不清楚?!”
语意双关,一时葛福顺语噎,竟然说不出话来。这时,老伴万淑芳出来,推开他,才算解围。
5
和儿媳交锋失败后,葛福顺有着极大的挫败感。
想着自己也层是任家屯叱咤风云的人物,没想到这多年,让儿媳妇拿捏了。
而且,拿捏的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现在,他心里唯一的寄托,只有孙子了。
葛福顺抽完烟,扛着大锄,脚踩棉花似的往回走。
走了一刻钟,在村门口遇上发小张德生。
张德生是自己的街坊邻居,就老两口在家。儿子大学毕业后,自己创业做了小老板,买了房,在城里安家了,日子过得不错,因而,也让父母住城里。张德生说住不惯,自己身子还硬朗,所以,一直在任家屯住着。
两人见面,德生说:“老哥才回来呀。”
要是在前些年,葛福顺未必搭理德生。
现在,人家不仅天天跟城里人似的,没事遛弯。
再说,自己还有求于他,因而,他“嗯”了一声。
葛福顺自把希望定在孙子金宝身上以后,他就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孙子身上,他关心孙子的一切。孙子金宝已经十岁了。
小家伙学习还行,一年级能背上几百首唐诗。
孙子这么优秀,就是一个问题,让他烦心。
原来,宅基地不再批了。这要是孙子娶媳妇,没有房怎么办呢?
葛福顺有时候想:难道这是天意。在任家屯盖了几百栋房屋,最后,竟没有孙子的。
这是当时大意了,如今不批新的,那么只有在已建的房中去找,思来想去,还是张德生家。
他问过张德生几回,就是不卖,说是舍不得。
今天,又碰上了,他问:“你那房卖不?”
“嘿,老哥,你见我,就没别的话题吗?”
“没有。”葛福顺顺着杆往上爬,”没一点回旋余地”。
“嗨,老哥,咱是多年的老街坊,又是发小,你真舍得我走。”张德生乐呵呵地看着多年的邻居,虽说是邻居,又是发小,但是两人并没有走得多近。当然,这源于葛福顺的心高气傲,并没有把这个邻居看重。
现在,不同了,儿子成为葛福顺的心病,也是在他人面前,不敢提起的话题。
相反,一向普通的张德生因为儿子的出息,倒是满面春风。虽然他表面未显示出来,但是对于自尊心极强的葛福顺来说,象堵了墙似的。
葛福顺别过头,没有吱声。
张德生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往前走,忽然,他想起一件事,过几天,他和老伴要到儿子家住一程子。
因此,他冲葛福顺喊:“老哥,过几天,给我看个家,我和老伴到儿子家住些日子 。”
葛福顺停了下脚步,听清了风声里老张的喊话。虽说,两人并未有过深的交情,这点小事,倒是能托付。
6
葛福顺双脚软绵绵,到家后,再也不想动弹。他斜靠在椅子上,感觉胳膊腿酸酸的,再也抬不起来。
他真正感到了疲乏和劳累,自从儿子出事后,他无奈地硬挺着这个家的重活,脏活,累活。衰老导致的体力下降和心灵上无法排解瘫儿之痛,正折磨着他。
现在,他想到这些,就感觉世界末日来临。
“爷爷,吃饭了。”金宝清脆地喊着他。
他睁开疲乏的眼睛,孙子正睁着明亮的眼睛招呼。
他“哎”地应着,用瘦弱的手爱抚地摸了下孙子的头。
他和孙子坐定,饭桌上只有他们祖孙俩。老伴万淑芳还是和往常一样,先给儿子盛好饭,盛好菜,才能自己吃。
待爷孙两快吃完时,石翠一阵风似的,刮进来,还带着一阵浓浓的脂粉香气,特别是低胸衣,乳沟露出一大片酥白,总是那么晃眼。
现在,葛福顺对这个儿媳已经相当的不满。但是,谁让儿子那样子,他感到无能为力。
石翠象没事人似的,上桌就吃饭。
葛福顺吃完晚饭,想洗个热水澡,就来到门房的小间浴池。
待他褪去身上汗渍斑斑的衬衫,长裤时,刚想插门,好好冲一把。
门咣当开了,葛福顺下了一跳,他扎眼一瞧:原来是儿媳小翠,下身着短裙露着光洁的白腿,上身只是一件露肚脐的小背心,特别是胸部直挺挺的。
葛福顺虽然有过风流韵事,但儿媳的超常举动,还是令他震惊。
“你,你想干啥?”葛福顺突然想起自己只是着内裤,慌得别过脸去。
没想到,石翠噗嗤一笑:“爹,我看你近些日子辛苦,我想帮你搓搓背。”说着,眼角眉梢多了风情,多了些难猜的色彩。
葛福顺惊得差点掉了下巴,虽然只是听闻儿媳这些年的韵事,但毕竟没有亲见。
今天,她竟然勾引起自己来了。
他顿时觉得气往上涌,也顾不得体面,抬起精瘦的胳膊,扬起手掌:“你再胡说。”
没想到,石翠把身子一挺:“你打,你打。我既然想做,就什么也不怕。”
葛福顺赶紧放下手来,他怕大房的老婆儿子听到。
“得,你老婆正伺候你儿子,忙着呢!听不到。”
说完,又往前凑了凑胸,软软地道:“爹,你答应吧。这个家,咱俩当家,往后,就是咱俩的。”
石翠边往前凑,边看着公公精瘦的身体。
欲望已经让她无所顾忌。
葛福顺虽然和连大贵的女人有过一段风流事,但是他绝不想自家女人,有这么不雅的事。
还让他葛家怎样任家屯抬头啊!他愤怒地说:“出,出去。”
石翠看公公生气了,心想这老家伙,还假正经,就道:“还装什么?谁不知道你当年的风流事。”
“你,你”。
葛福顺气得只打哆嗦。
他三下两下穿上衣裳 ,夺门而出。
石翠看着公公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如果以前她还有点怕公公的话,现在是一点都没了。
葛福顺跑出去时,看见大房门口孙子正看着他。
金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不解,疑惑,愤怒,憎恶,各种复杂的眼神,在他明亮的眼神里交织闪现。
葛福顺一下子惊呆了,呆呆地看着孙子,想跟他解释一下,可他刚欲开口,孙子金宝已经咣当关门,进屋了。
7
葛福顺随着孙子倔强身影的离去,最后的精神支柱象垮了一样,行尸走肉般的向大街上走去。
他看着整齐的房子,整齐的街道,这些都有着他的功劳。他曾经作为任家屯的能人,管理着几百号人,跺一跺脚,任家屯要颤一颤。
可如今,儿媳妇已经把葛家的脸面丢尽不说,而且还要把他的老皮彻底撕开,连最喜欢的孙子也...
葛福顺的精神彻底崩溃了,脑袋嗡嗡的,他犹如喝醉酒一般,晃悠着向主大街走去。以至于,经过张德生的门口,张德生在家招呼他,他都没听见。
他昏昏沉沉地走着,看着一排排整齐的大板檐子。在以前,多么自豪的事,如今它们仍整齐地望着他,可在他看来,仿佛嘲笑一般。
葛福顺丢了魂似的,从村南走到村北,又从村北往回遛达,头脑稍微清醒点,往家走去。
刚要过李德生的门口,李德生已经跑出来,拽着他:“老哥,你刚想啥呢?丢魂似的 。”
葛福顺本想甩袖走,他在气头上,无法发泄心中的火,可李德生已经把他的胳膊拽的死死的。
“老哥-我真有事,明儿,我和你弟妹到城里儿子那儿,呆几天,你给我照看一下家。喏,这是房门钥匙。”
葛福顺看了看李德生,又看了看钥匙,本不想管的心,忽然活泛起来:在家里跟儿媳妇生气,不如就此住几天,躲一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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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福顺进李德生的宅子后,本想躲躲清静。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媳石翠更加肆无忌惮了。
在这家里,只有他和儿媳是能够担当一家之主的,儿子没出事前,自己是绝对的权威。
儿子出事后,自己为了这个家,已退居第二的位置。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已经没有任何尊严。劳累的农活让他每天都感到身体散架似的,更为烦心的是儿媳不仅没有把这个家当做家,反而成为她在外风流快活的基地,大大营。家里的事,只动嘴,根本不伸手。想想这,他都气恼。更令他郁结的是她竟然会勾引自己,而且这一幕竟被孙子看到了,导致孙子金宝,一直对他冷冷的。
孙子金宝的态度变化,尤其让他感觉内心象有个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精神支柱垮了。
李德生去儿子那儿,让自己看房子。他本不愿意,仔细想想,遇上茬子事,正好思虑一番,他应承了。
葛福顺一进老街坊李德生的家,竟然产生奇妙的想法。李德生家虽然离自己家很近,但葛福顺很少串门,这次进去后,发觉自己以前虽然搭建的房壳子,但是里面的装修,自己是不大清楚的。
这次进去一看,不论是白砖贴墙贴画都中规中矩,还是屋内装修都有板有眼,大概是老李的儿子弄的,记得老李同自己说过。看了李家的装修,葛福顺竟然有股冲动,那就是占为己有。
怎么让它成为自己的。
因为,他想到了金宝。虽然,金宝可能误解他,这几天,明显地不理他,但是,他想给金宝置一套房子,以延续葛家的烟火。
葛福顺从地里回来以后,就直奔李德生的家。
他不想回家,太疲乏了。他不想抱怨,抱怨也没用,一味恭顺,唯命是从的老婆。她不会理解他,看着她逆来顺受的样子,他只会生气。如果以前她的种种表现,满足他家主地位的虚弱心,现在,他觉得恶心。
这些日子,葛福顺一直都觉得累,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坐在李德生家的小院内,他觉得挺惬意的。房前屋后,他瞅了个遍,甚至还下到有石 阶的地窖,看哪都四致。他暂时忘记了烦恼,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李德生终究要回来。
怎么能让这处宅子变成自己的呢?
除非他出让,可是李德生不卖。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处宅子不吉利,主人迫不得已把它卖掉。
怎么让它成为凶宅呢?
突然,一个念头在葛福顺的脑袋深处,流星一样滑过,当这个念头闪现过后,葛福顺自己都觉得可怕。可是,这个念头前些日子一直在闪现,尤其当他在地里无休无止地干农活时,干到自己都觉得没有尽头时,没有意思时,他就会冒出这个念头,当他看到正应当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却瘫在炕上的儿子时,他也会冒出这个念头。当儿媳妇妖气地在自己面前,骚受弄姿,他又气又恨,这时他也会冒出这个念头。
他想到了死。
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劳累,烦恼。当这个念头刚冒芽时,他吓了一跳。
他想到了死,死就是那么冰冷的一具尸体 ,象一截枯木一样直挺挺的,没有生气,没有灵魂。
他恐惧。
可是,他有时又想在这世上,还留恋啥?他曾经是任家庄相当当的人物,人人见面,喊一声,大哥大爷的人物。女人,除了老婆,也摸索几个女人;金钱,在任家屯,他也是前几名的人物。
他葛福顺什么福都享过了,他怕啥?
他怕啥?
越是想这些,不知怎的,在李德生的院子,他会情不自禁地流泪。
可是,当死这个词和劳累,心烦相比时,又非常顽固地冒出来。
他已开始下定决心了。因为儿媳妇越来越不像话了,穿着越来越大胆了,行为也是越来越大胆了。
他真不知道时间久了,会出现什么事?
他思索着李德生回来的日子,想着怎样的死法。
当这个念头越来越明确时,他又把自己的死,与孙子联系在一起。
他要死在李德生的院子,李德生的院子会成为一套凶宅,不吉利。
他甚至想到了死法,喝农药太痛苦,用刀割脉也痛苦,他把今后的事捋顺一下。
公元1999年,九月,这天清晨,葛福顺把那身绿色中山装穿好,又打开保险柜里,检查了一遍存折,并告诉老婆,一个月后,准备买李德生的房子。
老婆一愣,问:“买它干啥?”
葛福顺一瞪眼:“准备就是啦,一定要买。”
老婆一哆嗦,想说话,吓得又咽回去了。
葛福顺又到儿子屋,看了一眼,儿子还在躺着。葛福顺叹了口气,他仔细看儿子边的孙子金宝正酣睡。他仔细抚摸了好半天孙子,心生悲怆。
这时,石翠扭着腰肢进来,头一句:“爹,你还不下地。”
葛福顺气得转身向外走,他那也不去,直奔李德生家。
葛福顺回想着这一切,不知不觉老泪竟顺着干瘪黝黑的脸颊滚落下来。他从早晨出来,到晚上一粒米没进,肚子早已咕咕叫。不过,他已是行将到另一世界的人,他已不在乎这一口饭了,令他感到吃惊,李德生的家,离自己家只隔三家,竟然家里人没有找,更甭用说,喊吃饭了。
他感到有些凉,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亮,今儿是农历七月十五,出来时,他特地看看日历,下月的今天是八月十五。那时的月亮更圆,而自己...
葛福顺不愿去想了,他在李德生的地窖前,拿了一个结实的手指粗的尼龙绳,又拿了早已准备好的小板凳缓缓地进入了地窖.....
当葛福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时,他仿佛看到孙子金宝正在向他招手,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抓孙子的小手时,但就是抓不到,抓不到...他无力地垂下头颅。
地窖口,一道白白的月光洒在他渐渐冰冷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