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医仙林校区的校园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个阴阳鱼形的校园,校园里面预备着宿舍楼、教学楼、实验楼、食堂、敬文图书馆,学生们可以在这儿生活学习。做药理实验的人,到该买实验动物的时候,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只Wistar大鼠,——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只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等着饲养员把大鼠送来;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鼠粮,或者水瓶,用来喂老鼠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个鼠笼,但这些顾客,多是硕士研究生,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博士研究生的,才踱进实验动物中心里,边跟饲养员攀谈,边慢慢地坐着自己选实验动物。
我从大一起,便在实验动物中心里当伙计,实验老师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博士研究生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硕士研究生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老鼠从笼子里抓出,看过老鼠到底健康不健康,又亲看将大鼠放进鼠笼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用短斤少两的大鼠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师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喂老鼠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师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葛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葛乙己是从985考来南中医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发黄的头发。穿的虽然是实验服,可是又脏又破,上面有不少台盼蓝染上的蓝色污渍,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世一大,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葛,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葛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葛乙己。葛乙己一到动物中心,所有等着领实验动物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葛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拿两只Wistar大鼠,要一碟鼠粮。”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到处装逼了!”葛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到敬文图书馆门口装逼,吊着打。”葛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世一大的学生不能算装逼……世一大!……世界一流大学学生的话,能算装逼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学无止境”,什么“浩然”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师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师见了葛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葛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做实验的本科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药理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药理,……我便考你一考。抗心律失常药,是什么作用机理?”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葛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做讲师的时候,讲课要用。”我暗想我和讲师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药理学老师也从不仔细讲抗心律失常药;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降低自律性、减少后除极、消除折返么?”葛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抗心律失常药有四种类型,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葛乙己刚用指甲蘸了水,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葛乙己原来也是班里名列前茅的学生,但考中国药科大学临床药学研究生差了0.47分,又没有二战;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受到南中医老师的赏识,便调剂到了南中医中药药理学专硕,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三分钟热度。实验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鼠粮,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做实验的人也没有了。葛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装逼的事,然后让人请他吃饭。但他在我们实验动物中心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葛乙己的名字。
葛乙己拿到一只大鼠,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葛乙己,你当真是山大的么?”葛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211的研究生也捞不到呢?”葛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时也命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几回,几个本科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葛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颗喂老鼠用的瓜子。孩子吃完瓜子,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葛乙己的碟子。葛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瓜子,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葛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实验老师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葛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来领老鼠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退学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装逼。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装到丁博士家里去了。在他面前,装逼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退学了。”实验老师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吹着空调,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只Wistar大鼠。”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葛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拿一只Wistar大鼠。”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葛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葛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老鼠要好。”实验老师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葛乙己,你又到处装逼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装逼,怎么会打断腿?”葛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师,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师都笑了。我抓了老鼠,提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实验服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拿了大鼠,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葛乙己。到了年关,老师取下粉板说,“葛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葛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葛乙己的确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