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强四十多岁,常常流连于文县至武都的212国道之间,“文县长治工程纪念碑”是阿强的主要逗留场所。纪念碑是当年为宣传退耕还林政策的时候建设的,坐落于黄家村村口,与“黄家村”村标一内一外分布在国道两旁,是黄家村的标志。几十年来,纪念碑历经风吹雨淋,见证了黄家村的变迁,同样见证了阿强家的崛起与没落。
夏日早晨,天气凉爽,山鸟在树上叽叫不停。阿强家是进村第一座房子,周围人迹稀少,成群的鸟散落于房顶上、屋檐上、房屋周围的树上,叽喳的叫声让阿强不至于觉得太过孤独。他身穿污黑的白色短袖,脚踏大号的拖鞋,在门前的小路上来回踱。小鸟叫了,他也学着鸟叫,小鸟飞了,他便喊“回来、回来”,小鸟都飞走了,他就自己唱起歌:“太阳出来咯喂,喜洋洋咯咯哟”,唱了几句,大概也觉得无聊,就地坐在路边摆在树根的石头上,靠着树闭起眼睛不动了。
房屋后面的村道上,传来到黄家小学读书的邻村孩子的欢笑声,将已经睡着的阿强吵了醒来,阿强不高兴了,骂骂咧咧起来:“娃鬼们,大清早的吵吵啥”,骂了几声,孩子们都因为害怕阿强,悄悄的向学校跑去。
“莉莉起床了吗?还是打个电话吧”,阿强一边想,一边将右手比划成六的形状,大拇指抵住耳朵,小拇指靠近嘴唇,摆出一副打电话的模样。莉莉是陇南市市长的女儿,在医院做护理工作,现在是阿强的对象,这是阿强自己说的。自从他得了神经病,从陇南市第一人民医院治疗回来后,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阿强面向远山,对着小指头,自言自语的用“手机”给莉莉说了很多情话,或哈哈大笑,或用一种撒娇的口吻央求着莉莉的爱怜,或是用男子汉大丈夫的姿态许诺莉莉美好的未来。同样的事情在每个不同的早晨进行,从得病以来,已经许久了。
“阿强,进来吃饭了”。阿强的老母亲佝偻着身躯,一只手扶在大门,一只手叉在腰间,扬起了脖子喊阿强回去吃早饭。
阿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不做任何反应,继续打着电话。
看阿强并不理会,老母亲也不再喊了。顺势在门槛上坐了下来。看着儿子的生病后的样子,她实在难受的紧,毕竟儿子正当壮年,却得了神经方面的疾病,由聪明能干的大好男儿变成了神经病人。
早饭都凉了,老母亲也不回去吃,坐在门槛上,看着儿子走来走去,浑浊的泪把稀疏的睫毛粘在一起,泪珠也不成串流下,只挂在眼睑下面,如结成的乳白色的冰条。这几年来,她承受了太多打击,精神的压力把她的身子压弯了。
在退耕还林政策刚下的时候,阿强和他的父亲便走上了致富的路。他俩头戴破旧的草帽,手上戴了白色的胶皮手套,腰间挂了一瓶泉水,扛着工具,在212国道下边的荒坡上,辛辛苦苦一锄一锄、一锹一锹挖出了十亩左右的梯田,全部种植陇南特有的大红袍花椒树。一年长苗,两年挂果,父子俩洒落在地里的汗水终于没有白费,十亩的经济作物种植成功了。接下来的七八年时间里,年年花椒繁硕、价格递升,阿强家成为了村子里第一个万元户。周围村子的老人妇女小孩也靠给阿强家摘花椒赚取一些柴米油盐的用钱,阿强发达了,成为了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的强人。
农家年轻男子,干的一手好活,家里有一大院,箱里存有大款,便是出息的后生,哪家有适龄的女儿的不想与这样的人攀上姻缘,把女儿嫁过去吃香喝辣享福呢。然而吃饱了想吃好,吃好了想吃香,说亲的多了,阿强和他们父母也就挑剔了起来,日日月月的过了两年,也没定下准媳妇儿。阿强转眼也过了三十。在农村,三十还没结婚的可不是老宝贝,而是老男人了,绝不可能有哪家父母愿意把自己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嫁给老男人,也不会出现到了二十六七还没结婚的农村姑娘。
三十多岁的阿强,不再挑剔了,但终于也没讨到老婆。手里有大把的钱,枕边却没有一个嘘寒问暖、能带给他温存的女人,这让他开始变得暴躁,精神容易恍惚,收拾地里也没那么利索了,母亲主要操持家务,靠老父亲一人,十多亩的花椒树浇灌除草不到位,开始枯黄,死了许多。三十八岁那年,阿强神志不清,被送到市人民医院诊治,被确诊为神经病,从此这个家庭笼罩上了一层驱除不去的阴云,往日的光辉逐渐被阴云吞噬。阿强住院第三年,因治疗无效,准备办理出院手续回家疗养的时候,他的父亲因劳累过度,没有征兆地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撒手离去了。阿强的母亲用一天的时间,从痛苦到昏迷的状态中振作起来,和村民一起为老伴儿料理了后事,然后尽快拆除了灵堂,清扫了院里鞭炮碎屑,把家恢复成往常的样子,以免儿子回家后知道父亲去世,加重病情。
阿强回来后,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有时候甚至认不得自己的老母亲,暴躁时还会骂她打她。回来后的第七天,阿强犯病了,拿起了菜刀追砍他的母亲,他母亲在呼喊声中受了点伤,但也喊来了邻居,帮忙把阿强绑在了床上。阿强在床上躺了几天,才平复了下来,他母亲便把他放开了。
记不起许多事的阿强,却把他快要成为市长女婿的事情记得清楚,有事没事“打电话”给莉莉,表达着他对女人的渴望和对婚姻的追求。有点念想还是好的,对于神经病人,在他的念想和打电话中,毕竟能将昏暗的时光过得稍微快一些。
电话打完了,应该也是饿了,阿强朝他的老母亲走过来,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过门槛,到灶房去吃饭。阿强把凉透的昨夜剩的面条吃完后,走出了大门。
已经快到中午时分,那些早起的鸟儿都吃饱了食,躲在窝里或树荫里,没了叫声。那块曾经长满花椒树的梯田里,有几头黄牛甩着尾巴吃着草,几颗干枯的花椒树还没被砍回去做柴火,仍然半斜着埋在地里。太阳把212国道的沥青马路炙烤出刺鼻的味道,掉了一个“治”的“文县长工程纪念碑”在路边陪伴着过往的车辆,一个蓬头垢面、身穿污黑短袖、脚踏大号拖鞋的男子,把手比划成六的形状,躺在纪念碑底自言自语。